E的五瓣玫瑰:火誡

  在S的记忆里,魔女一开始是住在高大又结构复杂的房子里的,像一座老古堡,前面有一个带水池的,藏着几只野猫的花园,和一层带大门的黑铁栏。于是这个失去父母多年,与不听话的弟弟挤在远方亲戚的旧公寓里的贫苦学生有了所谓经济实力差距的直观体会。那时的魔女头发还没有发红,也不直不长,似乎也不像如今一样性格豪迈。比起套着拮据短小的公立中学外套的S,她穿着黑色的私立中学校服,戴着带红宝石的白金戒指,嘴唇发白,目光警惕。一个普通的人类的贵族小姐,只有在化学实验室里被要求套上实验服后才有那么一丁点未来的魔女的气息。
  那是一种稀释的酯类化合物的气息。
  我喜欢搞实验,虽然我家长不喜欢。她说,摇晃着她的试管,动作张扬得仿佛她要在里面倒出九十九朵白玫瑰。没有办法,我父母讨厌我身边的所有东西,包括你。
  为什么?
  他想起上次魔女第一次把他带回家,那个高大又森严的房子,里面充满了华贵的宝石,把他可怜的影子反射到四处。还有铃铛的声音,三角铁的声音,猫的声音。上楼时,楼道上用雕花的黄铜画框围着的名家画作走过了一张又一张。——那些名家都是魔女的远亲,他听别人说。在魔女那堆着烧杯和锥形瓶,镶着落地窗的宽大房间里他们过了一整个下午,从燃素说谈到云爆弹,从铝热反应谈到氯气在双氧水里的橘红辉光,然后他听见了另一个女人的喊叫声。
  你说呢?她似笑非笑地说。也许因为你是化学课代表?
  对头。想来他们的感情就始于一种被所有人厌恶的尴尬关系,除了在实验室里的一点默契,两人便从性格与习惯与家庭背景上毫不搭边。在E听到那句“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人”之前,魔女也早听到了“你还想念着那毫无长处的学生”。那个贫穷的,劳苦的,毫无艺术感的化学课代表,有着过高的身高与空旷冷漠的脸色,像冬天里结冻的铁皮人偶。这副样貌对浪漫主义者而言简直是一种活的原罪。
  所以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喜欢我。魔女翻着白眼说,看着冷凝管里逐渐结出小液滴来。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恰巧喜欢所有理应被讨厌的东西。我跟他们说我喜欢你,在上次我把你偷偷带到我家的时候我就说了。我妈的表情看起来像要惨叫,哎呀。有什么办法呢。
  有这么一个长着薄翅,神情悲苦的仙女掌管不祥的婚姻。如果还有那么一个仙女要掌管矛盾的爱情的话,那我们是一定在她的掌控下的。
  实验差不多做完了,她把器材拆进托盘里待洗。他们的学校快要进行化学实验考核,如果不巩固一下,她说怕是要挂科。她的成绩其实并不好。——在S的记忆里,她是做不好自己爱好的科目的人。偶尔她因此沮丧,但已经习惯地把这事实当成一种自嘲,一种带点恶毒的幽默感。
  我讨厌生活。魔女说。
  讨厌哪里?
  哪里都。除了我喜欢的东西。不过很多东西并不是简单能分成“讨厌”或者“喜欢”的二元的,比如,比如家庭。我以为和我一样年龄的人都对家庭把持着这种态度。你呢?
  我没有家庭。
  那你可少了很多重要的体验。魔女扬起眉毛,完全没有体现出同情的态度。
  所以你大公无私,你普济众生,像个慈祥的圣人。你没有被压迫过,不需要体验控制和反控制的冲突,在冲突里人变得自我中心,结果你没有。你自由得过了头,担当给予者而非接受者。这样的人可不会成为年轻人,就像我觉得你从来就没年轻过。
  不过我喜欢你。
  自我中心的人喜欢上另一个自我中心本来就不可能。
  魔女说。
  去他的门当户对。
  S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和魔女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在说话他在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沉默得像在监牢里听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他不否认她所说的,他本来就与同龄的年轻人互不理解,因为没有家庭,——又不仅仅是只因为没有家庭。他是让长辈喜欢的看似毫不反叛的好孩子,因为他没有可反叛的对象。由此“反叛”这种性格就失去了意义。
  说他毫不反叛也是没有意义的。
  你喝过酒了?
  沉默几分钟后他突然说。
  你知道?
  我知道。你今天靠我比以往要近,我可以闻到。虽然你们学校内部应该是禁酒的。——我不讨厌这样。
  不讨厌靠近还是不讨厌酒?
  都不。
  你不讨厌那无所谓。她白了他一眼,伸手环抱住安稳地坐在座椅上的S的肩膀,——那只戴着红宝石白金戒指的,指甲有些淡青的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试剂瓶上有点星星点点的夕阳,他看不见背光的魔女的黑眼圈与眼睛里的血丝。魔女贴上干涩的嘴唇,给了他第一个吻。
  带着昂贵的柚子酒的气味。
  然后她马上抬起头来带点恶作剧意味地咧开嘴。
  怎么样,感受如何,圣人先生。
  还是那句话,我不讨厌这样。
  ……如果我含着酒再来一遍呢?
  你可以试试。
  魔女抽着肩膀兀自笑起来。她松开手,端起落在桌面上的托盘。
  所以要不要再去一次我家?再接着上次谈谈氯气和双氧水,氧原子里的高能级电子跃迁后放出的光。我可真的要试试喂你喝一口酒了。我不怕我妈,我谁都不怕,我可以说我喜欢你,从今天到明天到以后。真的,就算是矛盾的感情。我喜欢矛盾,喜欢叛乱,喜欢刺激的冲突。只要是为了高兴,我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什么时候?
  只要有空。
  她背上包,带着托盘走出了实验室。距离上一次去她的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S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了。只有铺天盖地的杂书,宽大空旷的纯白墙壁,还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他记得她习惯不拉窗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相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便忍不住走向那巫师古堡一般的房子,隔着带刺的黑铁栅栏,仰头望见了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灯光是浅金色的,雾蒙蒙地打在粉刷的白色天花板上,窗格端端正正地画在一片灯光上。魔女头朝外仰卧在地上,让他一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的头发,没有发红,不直也不长,散乱地蜿蜒在看不见的实木地板上,密密匝匝积在落地窗的底部,像温暖的海底下沉积的海草。

象征派之眼

  十点半,R走进了另一种红花一样的梦境。当她为他打开门并猛然拉他进来的时候,他被汹涌的迷迭香气味冲得头脑昏沉。
  “欢迎,欢迎,欢迎回来。”
  她与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说。与往常一样,骨瘦如柴,眼眶发黑,鼻下有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像蛾子一样裹紧灰色大衣,但是无论如何是个绝对的美人。娱乐杂志总是这样说的。就算是被可卡因和酒精洗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能像纯洁的白雪公主一样醒来。
  虽然她早就强调过“不要因为缺氧而求我开窗”,但是从清爽的门外猛然跌进门内的时候,就像从人间跌进地狱,从现实跌进心病患者高烧的谵妄。这纯粹的另一种心病,里面充斥着毒液,幻觉和她肩膀上细腻无血色的肌肤。这只是她若干个住所之一,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华丽的,但应该是最能让人窒息的(想来应该是她迷恋点熏香的缘故)。把所有住所修成不同的风格并不难,但修成不同的让人精神恍惚的风格,也算是一种才华了。地狱是玫瑰色的,带着灯与黄铜的暗金,带着蝴蝶标本翅膀上点点反光的玫瑰色,金粉的窒息了的玫瑰色灼热地狱。
  当然R,你身上多少还带着半个诗人。谵妄与地狱是诗人永远的好伙伴,不是吗。
  “是的。”M瘫回她的皮沙发里,只勉强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了。“近来还好?”
  “不。”
  R把花纹艳丽的丝质围巾摘下,惯常坐在她对面。就算他们的确是在交往,但大部分时间他们也是相对坐着的,像一场严肃的访谈。
  “我感觉我有做不完的噩梦。”
  “那说明你的状态是对的。一直处在做不完的噩梦里你就是一个优秀的诗人了。”她冷淡地回答。
  “我想也是。那我该希望我从来没好过。”他也没劲地接道,像M一样,散漫地倒在座椅里,与上一任那仿佛时刻提防被暗杀的警觉的端正坐姿不同。
  “好回答。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他与M已然交往了一段时间,过了陌生的磨合期后,两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谈论身体以外的话题,如房间装修,如白兰地的品种,又如万人迷M小姐的前五任男友的失败之处。我认识E也是在酒吧里,和你一样,不过他是个没劲的局外人。她说。哈哈,你相信吗,他居然在酒吧里喝果子露。(不,还请不要对果子露抱有偏见。R说。)
  而他与M在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他被邀请去唱一首歌。他一边跟着伴奏散漫模糊地唱着消极的歌词,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围巾甩来甩去,梦游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唱歌有点天赋,还是因为他梦游得深得人心,只要他在这家酒吧里那多半会被人请上去唱歌。他看见原处的M,穿着毛皮大衣,戴着巨大的遮脸的墨镜的M。她软塌塌的金发一层一层地堆叠在肩膀上。然后他下台的时候被她叫住了。
  ——方便同我一道吗?
  ——可以。
  真的没有很难。
  在后来的时间里,M断断续续地试探着他的生活细节(——职业?——半个科学家,半个诗人,偶尔是唱歌的。——工作地点?——中心院区,但现在在养病。——什么病?——睡眠上的病。——啊,我明白了。那么第一次是多少岁?——十五岁。——真的假的?),一边修指甲一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然后她说你还是和E很不同的。
  “你经常提到E。”R说,“我认识他。在我休假之前,我认识他。”
  “他是数学系,高级学者,天才,还是新贵族的下一代。虽然他从不和我讲自己工作的事,但我想贵院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M不屑道。
  “对,的确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不过虽然,虽然我只见过他几面,但对我而言他最醒目的特质不是你提到的那几个。”
  “那是什么?”
  “黑暗。”
  R毫不留情地说。
  “哦,和我想的差不多。”
  M毫不留情地嘲笑。
  在有限的交往机会里,R想起E,那个在单位上穿着正装,裹紧长到几乎及地的暗色流苏披肩,眼神迷蒙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家伙。他有些记不清E的脸,但他记得起那条披肩。有一天天气还是那么好,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剪影,黑得像背景上的一个空洞。R向他问过好,他浮出一个微笑礼貌地回复了,还很优雅地提起他的披肩让流苏窸窸窣窣地摇晃着,像大小姐提起曳地裙的裙摆。虽然R觉得,这个动作显得他更像一只暗色的蝙蝠,畏缩地想退回所有阴湿的角落。
  “他是很重型的人。”R思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这个形容词的含义。”
  “性格?”
  “所有地方。跟他在一起好像旁边的空气都是重的,像落叶一下压在地上。一定要说的话全身上下只有他那个笑脸是轻的。我不是很熟悉他,但只要几句话我就能感觉到他散发出一种很黑暗的气氛,不是阴森,是沉重的黑暗。与那个电视上的他完全不同。”
  “那说明诗人的感官是超群的。”M说,“我与他相处的前两天还傻傻地真以为他看上去和电视上一样乖呢。”
  “或许吧,或许我有看透一切的浪漫派之眼。”R耸肩。
  “难道不是看清隐喻的象征派之眼?”M半开玩笑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好的,隐喻,metaphor。M很喜欢重复这个词,把她所熟识的人想象成几样其他事物的结晶,看似毫不关联但又有着形而上的隐蔽关系。如果把生活拆成无数篇晦涩的诗的话,所有的存在都是隐喻和意象,连带着恐怖的东西都诗性起来。
  就好像R目击他母亲流血的尸体时的平稳心情一样。此时血不是血,死不是死,尸体不是尸体,恐怖和冲击也遍寻不着了,——全部都只是一首诗里一个哀愁的修辞。这可真是你们诗人的天赋。
  “我曾经喜欢的句子是‘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言语’。精妙绝伦,精妙绝伦。”M说,“虽然我认识那些个害怕蛇的人,一听到我念这句话他们脸色就陡然一变,像是回忆起指甲摩擦粉刷墙的声音。”她撇撇嘴,“尽管如此,我是从小到大都喜欢蛇的。而且我小时候最喜欢当着所有人面讲,我喜欢蛇,然后看哪些人脸色变了,我便在心里把他们黑名单。”
  “蝴蝶呢?”
  望向墙上摆着的形形色色的蝴蝶标本,R问。在昏暗朦胧的灯光里,它们金属光泽的翅膀一片漆黑。他想到一种不曾存在过的冷兵器。
  “我不觉得有人会讨厌蝴蝶。”
  “喜欢蜘蛛的人不一定喜欢蝴蝶。”
  “你喜欢蜘蛛。”M扬起头,“你至少不讨厌蝴蝶。像我这样职业的人房间里放蝴蝶而不是蛇的标本才是常事。E第一次来的时候先是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他的眼神就忽然变得很紧张。我问了,‘你讨厌蝴蝶吗?’他说不,只是有些意外。
  “所以我问了他,那天的黄昏你杀了什么?”
  射灯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蝴蝶翅膀上的眼状斑纹闪过一丝金绿色,从上到下,整墙整墙的闪过去,像是黑色缝隙里数不清的绿眼的野兽。
  “我申请不要再谈到E。”R说道,往座椅里缩了缩,“这样频繁地提到他让我感觉他变成了另一种修辞,浮在我们说的话里。幽灵一样。”
  “那你怕不是得了恐喻症。”
  “从何谈起?”
  “就和谈起‘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让怕蛇的人感到恐怖一样,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他身后又没什么限制级的东西。”M嘲道,“要么拿你来开下刀,在我心里你可能是优雅的蜘蛛,摆着一副很苦涩的表情,把脑子里的线绞得乱七八糟。——好了好了,我的牌呢?现在我的兴致可算是好起来了。”

休息时间

  “是的,很合适。”M抽着手上的纸牌,目光涣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尖细的笑声,像是咳出来的。“平静的,模糊的,不祥的月亮。”
  “我自己觉得在概念上我不是很配得上这个隐喻。”R皱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平静,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怎么说也要划片地装起翻滚的沸腾的血腥的海。”
  “谁说月亮就不能翻滚沸腾了?如果连满月会让人发狂这种事都忘记的话那可没法做一个诗人的。——啊对,半个,半个。”M不满地咕哝着,盯着手指间夹着的一张张发黄的纸牌,“表面的安静与内心的疯狂嚎叫又不矛盾,反正你本来就是一半一半,那么果然还是像一半给阴沉一半给狂躁的月亮。”——她说。把画着满月的纸牌丢出来。“月亮如果得病的话那会是什么病?”
  “结核病。”
  “啊,那么它会咳出什么颜色的血,红色的紫色的还是银白色的,谁知道。患了结核病的月亮如果会有孩子,那么估计就是长成你这副样子的。你看到月球的静海里面装着的就是它翻滚的沸腾的血。——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R说,“发黑的深蓝色。说是墨水的话可能已经变质了。”
  “很好,可以可以。你也能用这种变质的血液活下去就好了。”
  半醉半醒的M得意洋洋地解析着R“在隐喻上”流着什么颜色的血,好像这个时候她就不是一个模特,而是一个虚张声势地占卜的老巫婆。当V在酒吧里拿出她的牌的时候,她也是会这么虚张声势一下的。在枯树上发霉的房子里,巫婆拿着常青藤魔杖,对过路人咧开黑洞洞的裂缝般的嘴。
  “你们啊,随便排列组合就能凑出诗来。当然现在我眼前只有牌,给你们每人分一张的话,——这听上去像什么低俗小说的鬼把戏。我不懂这一套,也不信这一套,光看卡面想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M说。
  “那照我印象说的话你便是恶魔。窝在炽热的地狱一样的房间里,做着被所有正经人定性为恶的事,还乐此不疲。”过路人R反击起来。“你要对此不满的话我可以道歉,但你实在是我见过最接近恶的人。”
  “我又没有不满。”M笑得停不下来,连咳带喘,“我也觉得我是恶魔,在别人听来挺酷的。昼伏夜出的恶兽,月亮是最好最亲最爱的伙伴。”她把牌干脆地摊在桌上,排开一片。“——嗨呀,那照这么看的话,E除了是点滴瓶的药水,那就是雷击的塔。不管他对你们是怎样演技精湛,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写满了破坏的危险性格。”
  她耸肩道。
  “只照你平时介绍的来看,那S是节制,C便是伟大的慈悲的教皇。——说实话,我觉得这是几个很可怕的词。大概是因为我天生比起温柔更擅长尖酸刻薄。谁教我小时候那么喜欢看流行垃圾小说,而且现在比以前更喜欢看。”
  R也跟着笑了。
  “你还是很有趣的。”他说。
  “那说明你已经自动无视我的尖酸刻薄了,你没救了。”M嗤笑出声,不过听得出来她心情愉悦。她挑出节制与教皇,丢在一旁。不过远望了一会,她忽然摆出了有点困惑的神情,将两张牌的位置互换了。“没什么,我觉得实际上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是另一种。”她自言自语念念有词。“还有一个谁?”
  “V。”
  “啊,同类之间是相互嫌弃的。你们叫她什么?创造的魔女?——所以是魔术师?战车?星星?我不是很懂她,这个就交给你了。”M翻了个白眼,将满桌牌推到R眼前,站起身去身后冰柜里拿另一瓶酒。R心不在焉地扫视着那桌乱七八糟的硬纸片。逃亡。他对V的最显著的印象只剩下了这个,这个字眼不断扩大,填满了记忆里V的那张脸。是的,逃亡的贵族,逃亡的魔女,逃亡的……啊,是的,是的,是的。R知道了自己该用什么去描述她了,便是这样。
  “M,我想V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战车和星星。”
  等M拿着粉红香槟的瓶子回来,他低声说道。
  “她是死神。”

死神

  在挣扎着的半个小时后,在E刚打开家门(还没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魔女沉默地打着哈欠,拖沓地跟在S的后头,迷迷糊糊地一步一摇,一步一摇,一步一摇。接近十点半,回头望过去,市中心依然热闹着,或者刚刚开始热闹起来。但这里没有霓虹灯,只有一条街绵延的青白路灯,树的影子一声不响。冷却了的水泥地上,这两个人只是埋头走着。
  只有巨大而迟钝的86号电车从他们身旁的车轨上滚过去。车轮与轨道间纠结的金属响声让S不禁仰起头。一团团的白花堆在树枝上,团与团之间空着一大条空旷的黑枝,毫不均匀。虽然那是很漂亮的花,细小,精致,半透明,夹着碎碎的绿叶,像它所有蔷薇科的亲属。但它疏密不均的难看分布,让S的心暴躁地冲撞起来。
  他扭头向后望去。V正双手插袋,猫着背,踩着他的影子。受人夸赞的,艺术家的灵性的双眼里面积着一点薄薄的液体。只有一点。打哈欠打出来的。
  “困了?”
  他问。
  “现在回去吗?”
  “不困。虽然有些累,但我脑子现在清醒得很。”
  “那好吧,不着急。”S耸耸肩,后退几步,走在V的身旁。这样他便只能看到她的矮帽顶,与帽檐后垂下的厚实的长直发,灯光下有些干涩地翘起的几根直发,发尾隐隐约约的泛红。刚与她见面的时候,她的头发并不红,也不直不长,直到后来他用自己记忆里残存的编发技巧给她编细长的辫子时,他才确信当初的手感是微微卷曲的(和她的妹妹一样)。他不禁思考起一些俗套的问题。
  比如当初因为什么他决定与她在一起。——这是心血来潮,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其实他已经差不多忘记了。
  至少远没有他的手指对她的头发的记忆深刻。
  “几点?”
  V环抱着他的腰,毫无活力地问。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公寓楼下了。朝向街道的露台和窗户里都亮着灯。
  “十点三十三。”
  “还可以,不很晚。”她又打了个哈欠,“混久一点再回去吧。比如去楼下那家新开的馆子喝两杯再走。”
  “我不怎么喝酒。”
  “才不是酒,哪有刚从酒吧出来就进另一家的道理。酒今天我已经喝够了,再闻到伏特加的味道我感觉我会吐。”她拧着脸露出嫌恶的神情。
  于是他们晃进了角落的一家小店。——茶,咖啡,点心。标牌上的小字如上。“两杯白蜜,加冰。”V数了正好的硬币堆在柜台上,自顾自地找位置坐下了,像有些不耐烦地,把脸埋在双手里。对熟识她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反常的动作。因为她是V,永远游刃有余,自我陶醉,声名狼藉而不以为意,总能心怀朋克恶意对讨人厌的美丽世界露出笑容和中指的强者。是强者。应该吧。所以只要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切就变得反常了,就像收起了披着常青藤的橡木魔杖。
  拿出了什么?
  “真不困?”
  S端着塑料盘放在她眼前。V放下手,端起杯子,凶猛地吸了一大口。高杯的液面瞬间下降了。
  “说了,不困。E这小子怎么这么缺德呢,从来都只会一厢情愿以为我喝醉了。”
  “看上去倒和喝醉了没什么区别。”他直言道。
  “要你多嘴。我现在比我平常还清醒,如果我现在喝醉了的话那我平常那就是在发酒疯。”她又吸了一大口。“你们的艺术家只有在家里才会肆无忌惮地发酒疯。傻瓜。”
  于是S便没再多嘴。V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一样的饮料,他没什么不满的,只是用吸管搅着杯里的冰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意外是苦的,像冰冻过的茶叶,加一丝人工的甜味),这是多年常喝热饮造就的习惯。他小家子气的动作让V感到滑稽,她拨开吸管,直接端起杯子喝起来。“理解不了。他们不管是谁我都理解不了。”她自言自语道。
  “怎么?E又说了什么让你火大的话吗?”
  “倒没有,只是对他那钻牛角尖的态度很郁闷。我们思考的共同话题应该是怎么活着,而不是活得更好。这家伙对人生到底抱着什么理想主义的展望,他真的想象过什么叫做‘活得更好’吗?——不要用这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我。这种话我还不至于当面跟他挑明了。”
  “真要这样和他讲的话那他一定会讨厌你的。”
  “废话。”
  “不过更大可能是他觉得你喝醉了。”
  “因为我是前辈。我很少打击他。”
  “哪种前辈?”
  “逃……可能吧。我自认为是声名狼藉了,不过还没那么恶劣。虽然我憧憬着吃一把药再上台的生活,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那样。——算不上穷凶极恶,我充其量只是没有上进心和永远对未来不抱期望。”
  她长出一口气。
  “我要说怪话了,圣人先生。”
  “请。”
  “一直以来,先生,一直以来我都只是用逆反的本能生存下来的,所以我变成今天这样。只要过去阻碍在我眼前,我就能毫不犹豫地与过去决裂,就算自相矛盾也是这般作风。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深思熟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做不了任何人的心灵导师。”
  “所以你从一个地方逃亡到另一个地方?”S笑了。
  “差不多。我能用各种方法否定我过去的全部,我抹杀过去来让我逆反得理所当然。你明白的。我没有难过,只是因为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亲人,他们都是死的,我们便毫不相干。我的逃跑和自保都是以这种双向的死为前提的,如果在他们心目中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就能永远安全下去,我说过吧?我说过如果哪天我离开了所有人,请赶紧忘掉我不要再抱着什么念想。我活不过来,朋友,这种东西可断然不会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不会的。我杀死了他们逃到另一个世界上,我让他们不知道多少年的投资血本无归,就是这样,混蛋。”喝下了最后一口,V仰起头,抬起椅子的前腿前后摇晃着。像在无数个枯燥的课堂上所做的。
  “本能和良知,我却是一个讨人厌的享乐主义者,像那个毫无预料地消失在世界上的满身疮痍的失踪者。”
  S知道她指的是谁,但想着点出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索性依旧沉默,继续小口喝着那不好喝的饮料,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是的,魔女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絮絮叨叨自说自话)。V无谓地晃着椅子,有着高椅背与软包的沉重椅子,摆在这装修简单的店里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了。当然她不会在意这个。她那贴着born to die的玻璃隔热碗还堆在难看的田园碎花桌布上。
  都很反审美。
  “S。”
  “嗯?”
  “我爸死了。”
  “我知道。”
  “对,应该说他又死了。死的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小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有哪一种遗传病,自从知道了那个难发音的名字的含义后,我就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死。因为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对吧。当然他会说基本治好了,成年人没有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V毫不带劲地说道。
  “所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和我很久之前就猜到的一样,在很多年之后我长大了,他就会因为这个送命。啊,长大,我没法把一个每天看着少儿节目做着新的蠢事的死小孩和一个脑子里想着的都是我没兴趣的话题的成年人划上箭头,你明白吗?我想象不了以后有一天我还要思考煤气灶的构造,洗衣机按钮的含义,股份融资竞争这样的词,这很无趣,这是最大的罪恶,你明白吗?——自己的长大和亲人的死,对小孩子来说是最可怕又必须得面对的两件事。最可怕的,与这两件事相比自己什么时候死根本不值得在意。你明白的。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长大很久了。这不是始料未及的未来,这是早就预见但无法改变的未来。你明白的。我以前可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我爱的爸爸妈妈感到无法忍受,甚至无法忍受到逃跑的程度。”
  她皱起眉头,又不禁做出了那个不耐烦一般的动作。像个困扰的上班族,无可奈何地双手掩面。
  “你明白的。废话。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小孩都厌恶大人,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就开始厌恶小孩。就算是我这种自以为从小逆反得始终如一的人也一样。——从哪一粒谷子开始变成了谷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我总是忙着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我的问题很多。不过得不到也没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没有提出来的意义。”
  “我知道。”S故意不去看她,他知道她现在很暴躁。“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对人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说不上幸运,但是是难得。”
  “是啊。你们可爱的享乐主义者V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放下。只是你们脑子里的丧已经太多了,搞得我很不想让你们听到更多纠结的东西。”她冷笑,手指弯曲起来,指甲划过额头。
  S没有回答。——不过他听到一声巨响。晃着椅子的魔女没把持住平衡翻倒在地,好在那难看的高椅背和软包,她完全没受伤。就像多年前在落地窗前一样,她的头发散乱蜿蜒着。

  “是的,他死了。”
  V放下手,她开始流眼泪。

恐喻症

  的确,如昆德拉所说,一个作者想要让他的读者们认为角色确有其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是起源于一个两个情境与一个两个碎片的短语,就像托马斯起源于“Einmal ist keinmal”,特蕾莎起源于胃的蠕动。那么E起源于打点滴时透明软管里反光的水,C则起源于超市冷藏柜里泛着青色的一袋柠檬。早在深夜里他挂着药水瓶,空心的针管没入静脉里的时候,这么个印象就在他眼前闪了过去。他不叫E,也不长这个模样,一个印象,概念,修辞,像针管上闪过的半秒钟的苍白的光,跟着苦味化在空气里。
  管子里一滴一滴透明的,一滴一滴说不清是什么,盐水或者麻药,一滴一滴地流了进去,混在缺氧的静脉血里。只有窗帘拉开了的密室,反光的水,月光或者路灯。苍白的发冷的光,苍白的发冷的房间,苍白的发冷的皮肤。
  他感觉开始溶化了。变成同一种透明的药水,盛在透明的杯子里,玻璃或者塑料。
  盖上浮着的灰尘,死水一样冻在那里了。
  在时间空闲到只能思考人生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精神溶化混杂在一起。用具象的方式想象“溶化”这个词是让人反胃的,所以矫情又沉迷于虚像的青年们只会想象,“在概念上”,溶化混杂在一起了。变成水,变成乙醚,变成透明的毒液,警戒地抱着自己,抓紧自己的范德华力。没有灵与肉的界限,留在原地的就是存在,一团笨拙的透明的密度不高不低的液体。没有意义的,存在主义者所言的存在。
  没有意义。不过又实实在在地安静地盛在杯子里。
  远离人的纯粹冷漠的个体都是这样孤立无援又引以为傲。像是滑稽费解的现代艺术挂在美术馆的角落,假装自己是一块窗玻璃。一句老话,没有什么比无关系的独居更加光荣。再过几小时,黑夜就会褪色成白天,比这房间还要更灰暗一点的白天,几万次几万年周而复始。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像一个瓶子一样,里面盛着的是输进去的药水,柔软地拍着瓶壁,发出清澈但沉闷的声音。
  舒适到感觉反胃。
  我的大脑都放在吊瓶里流走了。
  他有些发狠地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她饶有兴致地探过头来,眨着有些闪光的双眼,笑起来,拿着针管(装满同一种透明的液体),将它注进手上发青的柠檬里。然后只松开手,柠檬掉进了袋子里。空洞洞的注射器丢在了地上。
  R在梦里,M在地狱里。S在街上,V在房间里。C刚来到那个城市,那个繁华的患病的城市,想着在别人看来,每个人都是患病的,每个人都纠缠在自己的回忆和欲望里面。一半是病态纠结的肢体,一半是无情精密的仪器。而现在她去向不明。E,他哪里都在,在酒吧里,在桥上,在荒原上,在煤气厂背后的死水里。
  来呀赌呀。她说,像一个恶作剧的妖精。塑料袋里滚出来两个三个四个柠檬。——来猜猜哪个是水果哪个是毒药。来呀赌呀,随便吃掉其中的哪个都可以,人不至于不幸到百分之七十五的存活率都抓不住吧。
  于是,寂寞的长蛇衔着梦境的红花,柔软地缓慢地,在黑水中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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