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安達魯犬與我

  這是一個荒唐的往事,畢竟我本也過著荒唐的人生。真是抱歉。先介紹一下我的故鄉吧。那是北國沿港的童話之城。童話,就是它作為旅遊城市的特點。提及童話小鎮,你最先想起的模樣,多半就是那裡的模樣了。那裡淨是些舊式的西方式建築,連著閃亮的彩燈與彩旗,櫥窗裡是精美的模型、書本與玻璃工藝品。冬天蓋著一層永遠不化的雪,所有來的人都能想起安徒生與聖誕節,便紛紛掏出照相機照進膠卷里。我的家族一直定居在此,作為工匠經營著手工木偶店。這裡是遊客的景點是我不堪的故鄉。
  我憎惡童話。自我知道什麼是童話起我便憎惡童話。我的祖父精神錯亂,我的父親也精神錯亂。因為精神錯亂所以他經常毆打我,經常把我倒著掛在門框上。這種譫妄的正體可能是遺傳性精神病,但更像一種毒性。街上扮演童話角色的皮套演員便必須混淆夢幻與現實,必須將自我扭曲成角色的模樣。而我繼承的便是幻想家充滿病毒的血。浪漫細胞是一種詛咒,我今後便只為了逃離詛咒而生直到如今。
  我有一隻小狗。小狗是跟我回來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狗,我去了荒草地上,它便跟著我回來。而我一直沒給它起名字,只叫小狗,但小狗其實很大,毛皮柔順,有著左邊琥珀色右邊銀色的雙眼。冬天很冷,我便與它抱在一起。雖然有暖爐,把暖爐放在閣樓裡馬上就會很暖和,但我喜歡抱著動物的感覺,喜歡另一個生物的心跳。像是把自己攤平在床上時感到的心跳。
  父親沒抱過我,就算擁抱過那也應該是冷的,偶爾還帶著細雪,冷得好像櫥窗裡的少女人偶白色的皮膚。
  我想,只是我想,或許做了很多少女人偶的人,自己也會變得很像少女人偶一樣。所以我喜歡抱著小狗,雖然我做不出小狗,變不成小狗。我抱著它,慢慢睡著了。
  然後,我夢見猴子們一個一個的尾巴去夠水中的月亮,一節一節搖搖晃晃的,然後樹枝斷了,撲通撲通撲通,猴子全部掉進了水里。我被不存在的吵聲驚醒來,感覺身下的床單也是濕的,很多水從我的身體裡溢出來。而從狹窄的窗口我看見院子裡花衣服的小丑繞著月光轉來轉去。小狗也在繞著月光轉來轉去。
  我想小狗或許是一隻狼,只不過有花哨的皮毛跟短短的嘴。如果是狼的話,我就養不起它了。不過它會自己跑到外面去抓小動物,所以我也不是很在意。我偷偷湊近窗口一點,看看它們到底在跳什麼舞,但跳著跳著,我看見小狗融化了,那樣的融化,如同塌陷一般。雙眼也融化了,像從割開的葡萄皮裡淌出來的葡萄果肉,晶瑩剔透,黏糊糊的。很快,小狗變成了一團顏色奇怪的污泥。
  小丑拿鐵鍬鏟起了小狗,盛了高高的一個小丘。它帶著一鏟子小狗走了。我睜大眼睛,或許是我的夢還沒醒。不過我本來也一直在做夢。我坐回床上,想著繼續睡就好了。但我只是閉了幾個小時的眼,並沒有睡著。第二天我在外面尋找小狗,小狗再也沒有來。
  你見過那隻小狗嗎?我問父親。他在倉庫裡雕刻少女人偶的手指。他早晨盛的湯擺在旁邊,鍋旁落著幾隻蒼蠅。
  如果是健康的人,一定會覺得惡心並把蒼蠅趕走吧。但他毫不在意,好像眼裡根本沒有蒼蠅。當然,我也不在意。
  哪一隻?
  雙眼顏色不一樣的小狗。
  它死了。父親說。我埋掉了,在荒草地上。
  我去荒草地上。那邊還是一片枯黃的草,不管是冬天還是之前的夏天,這邊都一點都不像童話。所以我喜歡這裡。我叫著小狗,沒有小狗回應我。死掉的狗是不會回應我的。我在草地上奔跑也沒看到哪裡的土地又被新翻過的痕跡,但是草地另一頭立著一個漂亮的帳篷,從來沒見過的帳篷。很多遊客圍在那頭,馬戲團。外面的牌子寫著。我走近了,發傳單的小丑並不像那個小丑。新年快樂!小丑對我說,也送了我一張傳單。
  我離開了荒草地。已經是晚上,聖誕節要到了。童話小鎮裝扮得很漂亮,它們慶祝聖誕節遠比新年隆重。
  我回到家裡,父親為我開門。我有禮物要送給你。他說。
  而我得到了又一個漂亮的少女人偶。她和少女人偶一樣雙眼閃亮手指纖細,但長得和其他的都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我不知道。或許是天使的模樣,我只看出她在開花,她有著巨大的開花的翅膀,穿著剪裁精緻的花衣。啊,它穿的衣服好像好像夢中繞著月亮的小丑,艷麗又像夢境,像夢裡的人才會穿的東西。只是變得小小的。
  她是誰?
  我問父親。父親一句話都沒說,但狠狠地打了我。他甩我巴掌,踢我的膝蓋,好像發狂一樣毆打,打得如此突然如此兇狠以至於我避之不及,我本該哭出來,但鼻腔裡面一涼,血就先湧了出來。
  他又發病了,他一定在想殺了我。我想。如果我不跑的話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於是我逃出去了。那時,我沿著羅曼蒂克童話大街逃亡,滿腦子只有跑,跑跑跑,跑得越遠越好,即便跑到斷氣死掉。如果冷的話就跑得更快一點,汗流出來時不敢停下,濕漉漉的會更冷。然後我丟了鑰匙,啊!我丟了鑰匙。我回不去了,童話大街上流滿了我的鼻血。我本來也是想死掉的。我忘記帶上父親給我的最後的禮物,但或許還是不要帶比較好。聖誕節到了,到了整個城市都很幸福。而我穿過幸福的人們,他們都回家去了,直到大街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好像一隻被趕出去的老鼠,蹲在電話亭裡,緊緊關上門。只有這樣,才稍微暖和一點。
  而我有三塊硬幣。這三塊硬幣是前幾天坐在門口時一個漂亮的陌生人給我的。她可能是把我當成那種可憐的流浪小孩了吧。她說,只要我想著她,隨便打一個號碼都能找到她。於是我投了一個硬幣進去。這好像點燃一根火柴,或許我渴望著電話線那頭能給我連到天國去,高高的天國,那樣我能順著電話線爬上去。它通了,但卻是另一個小孩的聲音。
  新年快樂!他說。那邊有餐具與餐盤撞擊的清脆響聲。
  新年快樂。我說,然後掛掉了電話。還有兩塊,我又投進去一塊,那裡沒有那麼快接通,但我聽到叫聲。
  小狗敲打著電話亭的門,我放它進來了。於是小狗對我露出笑臉。那笑臉多像招貼畫上的天使啊,多像路邊的乞丐啊。 小狗貼在我身旁,毛茸茸的,皮毛絲滑。但它摸上去也像月亮一樣冷。它已經不暖和了。我抱著它憂愁地哭起來。
  我做了一個夢。我也被掛在那條樹枝上,頭朝下,伸手想碰水裡的月亮,我會掉進水裡嗎?水中的月亮到底會是什麼東西?我朝它伸手,但碰到它樹枝就會斷,我掉到湖心裡,月亮被我砸得稀爛,沉重的水湧上來,我叫不出聲音,掙扎著下沉。
  O lune, nocturne phtisique. Sur le noir oreille des cieux. 它說。
  我聽不懂。我說。小狗依然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聽不懂它在說什麼。我將臉埋在小狗的皮毛裡,感覺眼淚蹭到了它毛根下的皮膚。它在說法語,對嗎?它在說法國話。它慢慢說著,然後又不再發出聲音。我哭了很久,就感覺越來越冷,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死掉。於是我只能掙扎著站起來,把第三塊硬幣丟進電話機的投幣口裡,撥通了警察的電話。有困難,該去找警察。雖然童話裡沒有警察,但童話小鎮也有警察局,就算他們把我抓起來也沒關係,就算他們把我關進瘋人院也沒關係。但電話亭的門打開了,來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和我一樣的流浪漢。
  是天使,合起翅膀的天使。光亮而溫暖,金色的小花自它的合起的翅膀上綻開來。好像聖誕樹上纏著的彩燈啊。我荒唐地想。聖誕樹跨進來,對我伸出手。小狗跑出去了,在黑夜裡望著我。
  你是誰?天使。我牽著它的手。它的手很暖和,我不冷了。
  不,我只是一個隨團來演出的花衣吹笛手。巨大而開花的聖誕樹拉著我。你是誰?召喚我來的人。
  可憐的流浪小孩。我嘟噥著。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麥當勞吃香香的炸雞。
  我說… 以後該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你會帶我去哪裡?還是讓我一輩子活在這裡…
  首先去麥當勞吃香香的炸雞。
  我們這裡沒有麥當勞——
  那去其他的鎮子吃。小狗跟在聖誕樹後頭。因為我是隨團來演出的花衣吹笛手,我們要去很多地方,去下一個地方就會有了。
  然後我們就不回來了嗎?我的爸爸會怎麼辦。他雖然打我,但我知道他已經瘋了很久了。我恨他,我不知道他該不該被恨。
  沒有辦法。聖誕樹說。來的路上我看到你爸爸在找你,不過大概找不到了。
  他死了嗎?我害死了他嗎?
  我想著那個夢,感到內心空空的。
  沒關係,我知道他。看到他的那一眼,就知道你們兩個總會死一個。不如說為什麼你覺得會相信你見到的東西?你覺得說法國話的狗,隨便能打通的電話,聖誕樹一樣的天使都是存在的嗎?
  不。我知道我也是瘋子。但如果連看到的東西都不相信,那就什麼都沒法相信了。
  嗯哼。我知道了,小說家活不長。
  誰是小說家?
  沒什麼!一些過去的事。畢竟我見過很多人。聖誕樹讓我上了一台大巴車,後面擺的全是聖誕樹… 好像一片森林。每次想到天使在的天國,我就會想到星星閃亮的森林的模樣。裡頭只有我一個小孩。吹笛手只是為了拐走我一個人才來的嗎?只要不再寒冷的冬天來了,馬戲團就會來我的小鎮。喜愛花朵的大象之歌,害怕火焰的求死之獅。我和冰冷的小狗坐在樹叢裡頭,花衣吹笛手啟動了大巴車,駛向遙遠的麥當勞。

除非特別註明,本頁內容採用以下授權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NonCommercial-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