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之庭

  “假如他不再梦到你……”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他脑里的空气是冻结的。冻成一片晶胞般的结构,好像他细胞中的碳都只以sp3杂化轨道和其他碳结成了共价键,结成金刚石,连一个自由电子都吐不出来。
  虽说他导电。他脑中每根骨头都带着电流。精准而严密,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确信。那用一个数字,来描述世界,会是多少?是0, 1, 2, 6, -1/12, 42, π, 893, e, 还是再往上一些,无限的?
  “不过说到底,我们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精准而严密的。”
  L那时已经能坐在办公室里说这种话。这个世界充满不确定,——不,这个世界从骨子里开始就是不确定的,越往里越歪斜不安。那知道这些的人又该用什么心态生活下去?他便用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试图安慰他的学生。反正当年他的老师也是用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安慰他:
  “你所见的必然是真的。”
  行了,唯心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在院里,L有着大名鼎鼎或说臭名远扬的孤高脾气。与其说是孤高,也许只是极度离群和他肉眼可见的单纯的异常行径联合造就的一种假象,充满自信而又畏首畏尾。他是一个足够冷漠的人,——他的那些老熟人们一致地这样评价。——但也比任何人都热情,跟壶刚烧开的沸水一样,将手伸进去,感觉到的肯定先是刺骨的冷。比开尔文的零点更向下一点的值,连接的就是无限高温了。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没人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的。
 

第一天

  “您真是个怪人。灵魂的工程师。”
  正在批改作业的L抬起头来,冷不丁地爆出这样一句话。
  而他靠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正拿着小刻刀修着石膏小人的脸。听L突然开口说话,手都不觉抖了一下,在嘴角上方划出一道不深但难看的长痕,欣然向上如同快乐的指数式。恨我吗?他自言自语。尽管没有人在和他搭话也没有人会回答。他的办公室每到下午,窗玻璃就正向阳,穿过银杏叶的阳光热烈得能把整个屋子点燃,——也能照亮他阳台上的一排鹦鹉,窗户对面柜子里一个个漂亮的小偶人。它们带着一脸人造的谦恭(无法深究),就那么杵在里面一动不动。
  他把刻刀丢在地上。
  (成了,还划了个抛物线。就像A甩出吉他的拨片一样,下一秒它估计就要消失在瓷砖缝间的时空裂隙里了。)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灵魂的木匠,不是什么工程师。”他托着下巴,手肘靠着扶手,毫无异样地直视着L天生敌意溢出的眼睛,“我的很多学生都是这么叫我的。然后我从那边转系的时候,他们还给我送了礼物呢。”
  “我个人觉得有必要用更正式的称呼来称您这种怪人。”
  嗤。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倒是有一秒露出了和快乐的指数式一样的幅度。(“木匠不如工程师正式吗?蓝领工资高于百分之八十的工程师。”)他肯定不是快乐的,欣然向上也许有。在L的印象中,他的表情总是和他收集的小人一样,是柔和的面无表情。
  “那我给你想几个。比如共轭空间之王,鹦鹉教圣人。”
  “太难记了。”
  “那就叫‘老师’。”
  “仅仅是‘老师’吗?”
  L称他为“老师”。虽然有时候他像其他学生一样直呼其名,但他别扭的礼仪准则让他毕恭毕敬,即便不是发自内心地尊称。在选这门鹦鹉课之前,他曾与老师见过一面。——在新生开学典礼刚结束的礼堂里。那个礼堂他至今只有开学第一天进去过,但屋顶上挂着绚丽漂亮的彩玻璃灯。人散尽了,老师在空无一人的台上收话筒,L注意到他时,他穿着像是教职制服的黑色高领毛衣,俯在讲台上,茶褐的直发从肩膀上垂下来,发着银杏叶的金光,显得他像一个光辉的伟人。L头晕脑胀。
  虽然那时L还以为他是女人。毕竟他长得的确不怎么像中年男人。
  他们简单地谈了几句。大体只是为什么还不回去,学年辈分和各自的工作。他教数学分析,而且其实是个老职工,也许真的是中年男人。
  看上去不像吧?老师拢着自己笔直的年轻的长发。我做几十年导师了,在实数分析复分析和泛函分析里兜兜转转。等您上到下一年我大概还在教泛函。
  于是下一年L乖乖地去选了这课。他很少听话,不过他听了一次,反正学现代物理的人总得选修下泛函谱论。笔记册封面上是只抓着笔的鹦鹉,他咽下一口气。他表里不一。
  不。
  有点可笑。虽然L感觉可悲的成分更大一点。从前他也做过小老师,他会用恐吓的语气和小孩子说,——你如果不认真学习的话,将来就只能靠关注大白菜和胡萝卜的每日折扣活下去。这实在是惨淡了点,惨淡到不像是他这种灵魂艳丽的人应该说出来的话。就好像他们的人生只是为了摆脱什么宿命的东西,是逃离而不是争取。这很沮丧。
  他需要主动寻找下一个敌人。于是老师询问L愿不愿意替他批改点暑期班作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同意了。
  “算下来这大概要五十天左右,你确定你完全空闲吗?”带他去往办公室时老师有点狐疑地问。
  “我没有朋友。”
  “那真巧,我也没有。”
  L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习惯性地)试着窥进老师的生活。他的办公室比其他导师大一圈,单单一间在顶楼。里头一张桌子一些电子产品几个书架显出一个普通数学教授办公室应有的布局,更深处接着一个玻璃围拢的半圆阳台,银杏叶紧贴在窗户上。
  “你觉得很累的话随便休息,走的时候顺带把门锁上。茶水间在出门左拐不远处,有咖啡,方糖在第二个抽屉里。”
  老师把作业丢在桌上走往露台,突然里面传来一些混乱的叫喊,L被刺得肌肉紧张起来。
  “对不起,是鹦鹉。”
  老师打开接阳台的门,阳光照进屋里。L看见架子上站着一排八九只种类各异的鹦鹉,虎皮,金刚,秋草,玄凤,吵闹地叫成一团。
  他认出其中便有课程封面上镜的那只,抓着笔写共轭空间证明的那只。
  “您为什么养这么多鹦鹉?”他感觉有些好笑。
  “因为鹦鹉是我的神。”老师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你相信吗?世界是鹦鹉创造的。”
  “为什么?”
  他不回答L。笑话不适合和没有感官的人讲。他只是拿起它的木头玩具继续雕刻。正对门坐在办公桌前面时,L望见靠门摆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立柜。高到几乎接到天花板,双开门,关得严丝合缝,不透明,上面也没有贴上些便条。它看上去像另一个书柜。不过偶尔老师刻完什么东西,会偷偷摸摸地把它塞到里面去,动作迅速到即便L坐在对面也来不及看清楚黑乎乎的里头究竟有什么。
  “那是什么?”
  他压抑不住那点好奇,还是问了。
  “不怎么重要。”老师说。“但是你不要打开它。——最好不要打开它。”
  这听上去像一种欲盖弥彰。L没办法说他的老师是一个杰出的工匠,他做出的东西笨拙,粗糙而原始,——毕竟术业有专攻,这只是他的兴趣。但越是掩盖,他就越感到自己反而被那个黑木的展柜迷住了。并非因为它美或是里面的东西美,而是他对做梦的气息敏锐得异常,自然也嗅得到里头那股梦幻的腐臭味。即便它外面只是一块木头,里面也许也只有木头。
  它无法欺骗别人,但能够欺骗太阳之子L。
  毕竟他也在等一个穿白裙的月亮孩子的笑脸。
 

第六天

  那一天他们相互熟络。
  “我喜欢太阳。”
  当老师坐在躺椅上晃着时,L说道。
  “有多喜欢?”
  “好像全世界是为了太阳存在的。”
  老师在他身后笑起来。
  “你学过天文,你应该知道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并不是指那样的客观事实,而是,——就好像你说世界是鸟创造的。只是一句狂想,一句私人的信条。在我眼里,太阳,——并非一颗黄色主序星的太阳,而是意象里那个巨大的绝对的视星等27的光明,——它让唯一的智慧生物得以存在,所以是巨大的疯人院,是狂人的避难所,人类智识和幻梦的来源。人说月亮让人疯狂,但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
  L梦游一般不停说着。
  “它是神,它创造一切,它是现实,是真理,是科学,是绝对的逻辑。也许我是为了离它更近而选择读核物理的。”
  白色的球体的灯泡悬挂在半空。为什么它没有温度?你觉得不切实际的诗性幻想和学术真实矛盾吗?
  “你离它有多近了?——你觉得?”
  “我想它大概在我面前一点的位置。”
  “你想象过与它相爱吗?”
  老师一针见血。
  “什么?”
  “相爱。是吧?我试着和我的鹦鹉谈恋爱,尽管我可能失恋了。”
  牡丹鹦鹉停在他的肩膀上。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晃着,而L不会看见。
  “然后呢?有什么结果吗?”
  老师笑出来。
  “结果?没有。但其中有一只生蛋了。不是我的孩子,只是些鸟类的未受精卵。”
  “您果然还是个怪人。”
  “说是‘狂人’大约更准确点吧?”
  L,你会觉得疯狂如同辐射吗?热烈的,不可见的烧灼般的毒素。金光闪耀,堆芯熔毁的四号炉。但太阳不是那座事故的炉子。太阳是核聚变的,而非裂变,它不放出辐射,而只有两亿度高温。
  氢气燃烧时放出苍蓝的火。粒子超过介质的光速,苍蓝色的切伦科夫辉光。

第十四天

  “L,你的心脏是蓝色的。”老师说。
  而这不像是一句赞美。他照镜子,想象自己的手透过胸腔握住自己的心脏。它像一只鸟,在他的手心里挣扎跳动。无限的未来已经抓在手里,好似抓住电缆上的火花,好似抓住自己构想中的人格,它依然那样虚幻。
 

第二十天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相信鸟创造世界。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一个外乡人或一个外乡魔法师误入废弃的神庙,环形的,像环磁机一样的环形。然后他睡着了,他在梦里试图造出人,他从来不停。在多重的火神指引下他刻出了他的孩子,在梦里,但又几乎毁灭它。它是他梦里的一个人形,他又是其他人梦中的人形,爱丽丝在红国王梦里,红国王也在爱丽丝梦里,互相绘画的两只手,互相伤害的圆锯。梦见鸟的话,我们也可能是鸟梦里的人形,或者说,——只有我。但我不是鸟的孩子,我是爱着它的人,如同爱上主的被造物,爱上作者的剧中人。

第二十八天,月亮的一个周期

  神创造人,作者创造角色,老师创造他笨拙粗糙而原始的玩具。创造。如果他所做出的一切有形状可言的东西都不是一种创造,而是他从梦里带回来的遗物,又会象征什么呢?L坐在他的椅子上,直视着他对面锁着的巨大黑色立柜,摆在桌上用来压稿纸的不反光的纯黑方尖碑(显出不规则的多边空洞模样),他身后午睡着的鹦鹉。他开始自由地沿着他的墙角创建起正交分解坐标系来。
  世界,——世界,x轴,y轴,z轴,方向角θ,坐标夹角φ,蜷缩的有限维度,非实在的Lp量度。范数,内积空间,希尔伯特。他的爱人。
  将那一排小而奇异的偶人(元素,它属于集)沿着他半死不活的梦幻的线性算子延伸过去,穿过概念,投射到另一个集的像,那才能得到它真正的形象。那会是什么呢?它们之间有哪种映射关系?
  L感到头疼。他不想思考。
  他的爱人。
  那时他已经能看见她的影子。他金发的太阳般的爱人,且他已经学会服下药去看见彼此。
  在第六天时,她是一个小小的卵。在第十四天他握到她的心脏,发现她已经长成了一只羽毛闪亮的金冠白鸟。
  他难以向别人描述她的存在因为她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留不下一个比特(他回想起小时候用以写作的硬盘被全部格式化之后,他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历史无迹可寻,他没有历史,没人证明他有,他没有任何存在的余地)。他们第一次相见,是他在日子的夹缝里,老师的办公室里睡了一觉梦见她。那天他依稀记得药的味道,溶化在喉咙里的苦味。玻璃都被打碎了。在梦里,L闻到了清凉丰沛的灰尘味道,和令人警觉不安的幻觉的刺鼻气味。他一闭上眼,她的影像就从黑暗中析出。
  即便说她是他金发的爱人,但她只是有时是金发,其他时候是红发黑发银发褐发,是影子,镜子,光芒闪烁,阴森可怖。无论怎样,他总能从梦的混沌中一眼把她萃取出来,如同在试液里还原出一种溶质(易如反掌)。她充满无害但痛苦的腐蚀性,她美丽到溶解他的脑。而他至今无法形容。
  他不觉得自己很自恋。因为他并非爱上自己,而是爱上自己想象的爱人。
  鸟从不说话。他们保持沉默。他们沉默地接吻,凶猛地像吸干对方的血。每次从中惊醒时他都得老师桌上柑橘味的清香剂拧开粗重地吸着气。老师在洗衣服的时候会滴一些进去。
  它温和而又带着化工的冷酷气味。
  L回想老师的模样。他的姿态,让L幻想着代达罗斯给自己的儿子装上了蜡的翅膀让他飞过海去,然后任由儿子被太阳杀死。既然他活了几十年了,那他有儿子吗?如果飞得太高了,被太阳熔化了翅膀,便死了。太阳是什么?太阳是核,是神,是向日葵,是他所爱的人,你试着和它相爱吗?
 

第三十五天

  “我们信仰的东西也不是不相容的。我们可以和解成为一只葵花鹦鹉。”
  老师说这话的模样非常认真,L感觉有些好笑。他躺在老师的那架木头摇椅上,老师坐在桌边。他遥望被银杏叶盖满的窗户,——也许是一场游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要好到了这个地步?
  火已经不是神了,但核聚变是。L说。人制造模拟恒星的环磁机,但它还没有真正稳定起来。如果有姿态的话,那地上的,幻想的太阳也是有不同的姿态的。也许它的确会是一只葵花鹦鹉,也有可能是蜥蜴,一根碳棒,一棵银杏树,一场雨,人所认识的科学,甚至认识的现实。
  他试着从这个角度观望鹦鹉把它们想象成创造世界的一朵朵花。
  绝对的光明而又绝对的晦涩。绝对的秩序而又绝对的混沌。
  他讨厌梦幻,追求彬彬有礼的秩序,但他不得不沉迷梦幻,几乎是强迫的…L有些恼火。他没有梦幻家的天分(他自以为如此)。
  这一天老师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只死的野生葵花鹦鹉。他把它放在桌上,正摆在L眼前,好像还又含情脉脉地抚摸它的翅根。它太大了。L把他的文件挪远了点。蚂蚁从它干枯的眼窝里钻出来。
  “我又捡了,可能是出于本能。”老师笑着。“你可以回去,或者坐在露台上休息一会。”
  L便坐在他的躺椅上。露台是金色的,充满下午的光。顶上的鸟好像都在午睡,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里的阳光竟然这么好吗?他回望办公室里,——即便开着灯,好像也黑糊糊的。他能看见黑柜的边缘。老师坐在他该坐的位置上,而L望着他的背影。从前他也是这样望L的背影的,但L没有他那样好看的显出金红色的头发。他埋头看鸟的尸体,L抬头看他。
  “我曾经做过这种事,曾经用刀剖开死鸟,试图弄懂它们为什么这么美丽。”
  他说。
  “不过我一直没法弄懂。我那时不是一个专业生物学生,——现在也不是。我比较愿意把这种行为看作一种文的概念的探索,相似的类比是探究太阳的剖面图和宇宙的结构。言之凿凿的物质的宗教无法在这个时代流行开来,因为人已经不会受骗了。圣徒和神子剖开体腔,由器官和人体的其他构造组成。”
  “所以逃避到概念的位面去?”
  “有些像自欺欺人,不过私人的信条也并不执着让他人接受吧?”老师用他粗重的刻刀柄拨弄着鹦鹉的飞羽,“从物质上来说鸟也很美丽,有时我想把它一口吃下去,但我的舌头肯定是不灵敏的。高档餐厅里的那些连着骨头的整只小鸟。”
  “老师,皮肤和软组织交杂的部位比较容易体会到快乐。”
  “我知道。”
  “我指口腔。”
  “我知道。”
  “所以呢?您期待什么?”
  风吹得银杏叶发出细碎响声。
  “它的心脏像豆子一样,被骨肉压碎了。我把它整个吃下去,就会感觉全世界都是肉,一小块恰到好处的,流着汁水,金红色的甜酱。我想,——既然我会觉得鸟创造世界,那世界为什么不是官能的?像一块肉一样,遮住你的眼睛,人都是行走的肉,附着在骨头上。”老师将鹦鹉的尸体抓住,靠近自己的脸,像是要亲吻它或者呼吸它僵直的翅膀下的空气。(很脏的,您不要总是这么不谨慎。)不过他又放开了。他把它丢进了那个黑色的柜子。
  “不想再做了?”
  L笑出来。
  “今天不适合干这种事。”他坐回去,“肉过去三四天的话,也许也不会那么快腐烂。”
  “可是我不想在几天后进来的时候闻到尸体的味道。”
  “你现在也没闻到呀?”
  见L立刻沉默不语,老师露出笑脸。
  “我们信仰的东西也不是不相容的。我们可以和解成为一只葵花鹦鹉。”
  “的尸体。”
  “没什么区别的。”
 

第三十九天

  “解剖学,宇宙结构学和魔法。在教授数学分析之前……我什么都学过,都教过一些。”
  “魔法?”
  “没错,魔法。如果你可以的话你就想象把天狼星α变成纯度最高的白银。——当然不会实现的。”
  “比结合能最大的元素是铁。”
  “我知道。”
 

第四十三天

  他试图食用他金发的爱人,但效果不是很好。因为她一言不发。
  

第四十七天

  他躺在桌上,好像他是被做出来的硅胶机器人,没有了臂膀,没有了头颅;或说他躺在办公桌上也像躺在医学教室桌上。在此他被解开了衣服,打开了体腔,顺次取出海藻般的肺,珍珠质的肝,柔韧的海管虫一般的胃肠。
  他试图让自己成为食物。
  而他含着一颗他黑衬衫上的银纽扣。
  柑橘味的香精油在他左边,偏过头来也能看见。他打开它,试图吸气,但它漏出来,滴在他的颈上。他试着用指尖或用他的红水笔切开自己的皮肤。鸟一开始有些疑惑,但她啄了他暗色的脏器。她站在他身上,带钩的喙抽出他的肠子,再穿过肋骨,将脸埋在他的胸腔里。那时他屏住呼吸,感觉她钻进来,她在他体内冲撞。他死了,所以他没有血液。他只是一点点熔化。她即将出生,——他有这种预感。

第四十八天

  他昨晚吃太多药了。L头晕脑胀地自睡眠里醒来,发现他手上从未放开的红水笔在学生的作业上画上了奇怪的图案。他心烦意乱地用涂改液擦掉,转过头去,看见老师把头发挽起来,穿着那身正经的黑长衣,带着他标志性的和善的面无表情,依然快乐地玩着鸟。虎皮鹦鹉停在他手上像攀着笔写共轭空间证明,尖利的脚爪钩在他手背的皮肉里。L第一次见他的手时,便注意到了常年与攀禽打交道才会留下的细小又明显的伤痕。这让L有些奇妙的不适。虽说老师早该习惯这微弱的疼痛了。
  黑色的立柜伫在他眼前。
  “你醒了?”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关切道。
  “嗯。”L漠然回答,“今夕是何年?”
  “和昨天是同一年。”
  L有些狐疑地摸自己的脸。他的确还是这样,他的皮肤依然闭合有界,虽然他感觉自己总有什么地方潮湿而冰冷。可能是情色的幻觉,也可能不是。他站起身来,试着活动筋骨,银色纽扣熠熠发光。老师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暴起。
  “有人说过吗?L,如果用鸟形容的话,你像一只蓝孔雀。”
  L披着自己黑色的外套回头望他。几乎是居高临下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骄傲?”
  “您觉得我很骄傲?”
  “虽然我们都只穿黑色衣服。”老师毫不避让地直视他刀刃一般的眼光,“不过你的衣服掀开来是五彩斑斓的孔雀毛。”
  “这听上去像一句性骚扰。”
  “的确像,对不起。”
  L走到老师身旁。露台上懒惰的空气让他有些懈怠了,老师抬手让鹦鹉飞回去,而他有些恼火地抓住椅子的扶手,俯身紧盯着老师没有感情的眼睛。老师黑色的,高领的长风衣,从领口一直紧扣到下摆,像他双开门的黑柜,是死物和静物的味道。
  “你呢?”
  试图缓解这种紧张,老师打趣地偏过脸。
  “我是黑天鹅,黑得像一场葬礼。”
  “所以这是你爱五彩斑斓的鸟的理由?”
  “看,你开屏了。”
  “我知道。”
  他伸出手去,他试图抓住天鹅的颈子。他在犯错,——他知道。虽然没有人会报警,但他已经想到如何脱罪。他一时冲动,而从来不停。

如果是另一个选择…

  自反空间:X=X**
  弱收敛
  极限
  反常
  巴拿赫-斯特恩豪斯
  贝塞尔不等式 Σ|<x,ek>|²≤||x||² (相等→M为一全集)
  反常
  反常 魔
  恨
  他赶忙把这个字眼涂掉。
  
  明明知道宇宙必然有统一的公式,但他又只能说他是反常的。他感情的分泌物是反常的。他有点恼怒地把暗黄色的稿纸盖在眼前,想象它上面逐渐出现黑色的霉斑,像被蛀虫啃啮过的书页,细弱地一点点消失。透过那些幻觉的蛀洞(透过算子),他还依稀可见她的笑容(像)。打开它。在第四十七天的深夜,她突然说话了,黑色加粗的话。她说第一句话,即便不知道是不是以她的舌头说的。她的爪子攀在他的手上,她的羽毛(开放集)盖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体温的。打开它。她贴他的耳朵说,好像要舔到里头去。打开它。她重复这一句话,她从来不停。于是他伸出手,——像即将干出坏事的小孩,踏上或征服一个陌生的神庙的旅人,他有些紧张但兴奋。他将手搭在把手上,他没感觉到冷或者热,也没有带电,——普通得就像搭在自习室微波炉的把手上。于是,他拉开那个柜子。它甚至没有锁。他没想到有那么轻松的。里面又掉出来了那么多东西,——他轻轻一撞就打开了门,里面漏出来的都是鹦鹉。不对。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不,不是。都是■■,是鸟;是肉;是肝脏;食物;矩阵谱;断开的臂膀;是塑料婴儿;毁坏的发声器;毛布心脏;无法唱出勃拉姆斯摇篮曲的布偶;空空的躯干里填着动物的毛和肉;拧断的毛糙的颈的断面;普罗忒斯症候群的畸形儿;双手;从他们脸上拔下来的毛虫一般的假睫毛;电浆;车灯的碎片;从五十层上遥望的乌云;那些案犯;白色的线头;腐烂的蔬菜;铝罐;树脂的假眼;蛆虫,在肉上,深红黑的液体淌下来;“我在里面等你”:旅客从后门进入;格子里有虫,干瘪的被浸透的粮食;苍蝇停在他的刀上,他眼前的肉上,他的舌头上,他的体内,他的腹部和腿上。只有滴在地上,才会散出味道来……
 

第四十九天

  他站在核子反应炉的顶端。

第五十天

  L倒在病床上,甚至连被单都蒙过了头。他只记得自己差点淹死在浴缸里,才不知道是谁把他搬上床的。
  他只梦到自己站在那边像站在断头台上。他稳定地越过台阶,想向不存在的人群点头致意,像个帝王,——你怎么总是这样骄傲?老师说。他从顶端跳下来,穿过蓝色的切伦科夫辐射光,砸到最底下去。他便醒来。
  但他活着,而且平稳(虽然有些痛苦)地呼吸着。当然虽然这边的确是中心区大学院附属脑科医院没错,但他并不是被挂了脑科的号。他每个细胞都在疼痛。或者说集中包含的每个元素都是疼痛的。
  “你睡了一天一夜。感觉好点了没?”
  L挣扎着睁开眼。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什么?”
  “我说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也不是一个好的小朋友。你大可去选择其他人。”
  “我也知道你小时候诊过精神分裂症,以至于你的父母给你服利培……”
  “那是过去了,老师,我很健康,你不觉得吗?我健康极了。我不想被看作狂人,不想让我的冲动贴上病理性反应的标签。”
  L打断他的话。说到底,难道破碎的精神就易于操作吗?他一只脚踏进谵妄里。他依然嗅得到他的老师身上梦幻特有的气味,一种月亮的媚香,像柑橘或者银杏,女人的血,胃里溶解的蔬菜,垃圾堆。这人的黑色长风衣和他的橱子一样,双开门的,掀开来的话里面也都是让人晕眩不快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团散发热带水果腐烂(像彩色鹦鹉)的味道的肉。(L想吃肝,L咽口水)。老人渴望年轻的肉体,但偶尔也是反过来的。他们互相食用。
  那个黑橱立在原地,并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里面好像还是什么也没有。啊,灵魂的木匠。灵魂,灵魂。灵魂是不必要的假设。灵魂的木匠。他试图摆出不那么快乐的笑脸,虽然只是嘴角抬了一下而已。也没抬成欣然递增的指数式。
  “你有孩子吗?”
  他的老师偏过头,他看了无数次的笔直的茶褐色头发从他黑色的长衫上垂下来,反着金光。
  “我有爱人。”
  “但你没结婚。”
  “我不能结婚。”
  “啊,对,因为你是神的恋人。现在我也是了。——我这样说,下次不会这么容易了,有下次的话我要那种七秒就死的毒药。”
  “L。”
  “别用这种语重心长的态度和我说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老师一言不发地将手搭在他缠满绷带的手上。这人的触摸一如往常的饱含深情让他感到一种不快,他马上回想起自己在躺椅上,在办公桌上,在黑夜的花园的杂草里,在礼堂玻璃彩灯下面的软垫上的那些鬼日子。
  “那我回答你,我有孩子。像你所做的一样,我将他从梦里带了出来。不过不是五十天,而是一千零一夜,我从心脏到血管到骨骼到大脑,我在鹦鹉,在太阳的手下将他刻了出来,我告诉他一切,给他我所有的知识,将我脑里那个花园栽进他的脑里。我亲吻他一千零一夜。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不是木头的玩具。我以为他能代替我活。”
  “然后?”
  “我失去了他。太阳把它又卷走了。”
  “那我问你为什么选择我。”
  他沉默地盯着L,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你忘记了?”
  他点头。L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
  “我做到了。虽然并不是我想做的,我也不是出于生育的目的创造她的。但我给你做到了。我们的互相利用差不多到此为止。我知道我是她的替身,是你幻想的神的苗床,但我在你之前爱上了她。我爱上我自己。”
  “我呢?”
  他望过去,老师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眯着眼睛,和善地面无表情。
  “下一个。”
  每眨一次眼,老师就变成年轻女学生,变成精瘦的青年男人,变成头发编成小辫的流浪汉,变成成熟的红发女人,变成黑天鹅。鹦鹉站在他的床头。她的金色亮得让他回想起窗前盖着的银杏。为什么要想起这种苦难的老场景?
  “我爱上我自己。”他重复。

而后,夜幕降临

  终于,L改完了作业。他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长出一口气。他的左手生疼,还好他不用左手改试卷。
  “我上课去了。”老师抱着一摞宗教故事,还夹着一本《物性论》,看来他是要严肃讨论宗教话题,并严肃地否认它们全部。“你觉得很累的话随便休息,走的时候顺带把门锁上。茶水间在出门左拐不远处,有咖啡,方糖在第二个抽屉里。”
  “我想也快要搞完了。可以结束了吧?”
  他有些悲从中来。
  “那么最后告诉你一个事实,L,教授只是我的副业。”
  “我知道。”
  “慈善家也是。”
  “我知道。”
  “三十所中学两所大学的名誉校长也是。”
  “我知道。”他仰在椅背上望天花板。那些小孩子们。——他有些头疼。
  “没错,你也想到一样的事吧?”
  灵魂的木匠敲了敲书脊,便挥着他的黑风衣下摆走出门去,离开了办公室,离开了办公楼,离开了L。见他一走,L立刻颓然地把双手盖在脸上,蒙住眼睛。啊,他无尽循环而陷入反常的人生。周而复始,无从解脱的。
  “你所见的必然是真的。”他又隐约回想起自己亲口说的这句话,便觉得他的世界依旧是所见即所得。他的老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明白,他的门外即是月之暗面。而且他的老师明白一切。他一瞬间比划给他看的书脊,也足够让L理解了他明白一切。那便是在火神眼中用一千零一个梦将幻想之子带入现实,而又发现自己终究是另一个幻想的故事。她亲吻他如同死神抽他的灵魂,而他愿意接近她,接近太阳,用梦,昏迷,自杀,跳进幻梦的核子反应炉。但终究他没有死,他变得不能死了,太阳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角色,即便置身烈火,也毫发无伤。光辉的死拒绝了他。他是幻想,老师也是。鹦鹉,我们在天上的父,为什么抛弃我?L将左手摊开在面前,他手心里的掌纹并没有被血浸透,并没变成他笔下那些漫天飞舞的红叉。而他手腕上的痕,平行发黑,形状狰狞,翻着白的皮肉和殷红的血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依然是另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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