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你們並不認識我。但我並不想和你介紹我自己。畢竟我已經長久失去了用別人賦予我的名字定義自己的能力。
  我誰也不是。
  我出生在一個並不大的鎮子里。那時是一月的夜晚,——我母親說。早在我出生多年前她就起好了我的名字,一個光輝閃耀的和星辰一樣的名字。我並不適合它,可惜我很久之後才發現這一點。曾經我也愛著藍天和繁星,愛著冬天的空氣和雪後的樹枝,也愛著壁爐旁的紅色地毯。
  我對我的愛也曾經深信不疑。或者至今依然如此相信。
  讀小學時,我成績就從不出眾。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考好,我不覺得我的家人需要一個小學生的好成績去感到驕傲,這有些荒唐。——只不過那時“荒唐”這個詞還沒有出現在我的概念里,我只知道有些惹人發笑。為什麼成績不出眾呢,我以為與其說是真的沒有學好,不如說是一種故意的,逃避的心態作祟(雖然事到如今我願意相信自己是真的天賦低人一等)。我規避榮譽和責任,把優秀的壓力劃在我的十米開外。但我並不能一直這樣穩定地躲藏下去。因為我終於考了難以置信的低分。
  我十五歲。我的身高已經超過了我的老師,只是看著她痛心疾首地拿著我的卷子時,——我還是感到了恐怖。我知道,我考了難以置信的低分,全班僅此一個的低分。在我右前方的那個女孩每次都能考出穩穩的高分,因此她備受老師寵愛。她是一個小乖乖,我不是。我討厭她。我覺得她是走狗,是兔子與豬的集團中的一員。我還帶著那種小孩子所特有的幼稚的惡,我不管她是誰,和我是否熟識,我只是討厭她。
  我曾厭惡丑角,與所有扮演丑角求愛或乞憐的人。
  那時我已經是老師眼裡的壞孩子。這一切來得也不快,因為距我被老師寵愛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基本上,我想基本上,我是史無前例的。在那時恭恭敬敬的公立學校里,像我這種態度惡劣的學生十分少見。我看不起他們所有人。我衝撞老師,在考卷上填自己想填的答案,撕掉心理課的自測試題,酒後在花壇的墻根下止不住地嘔吐。當然這是我的錯。我被斥為“廢人”“怪胎”“機器”,但我從未在意。我不想奉承他們任何人,或者說任何神,那時在我的概念里,世界上重要的人只有我自己。但我依然沒有腐壞到那個地步,——我自以為如此。
  從來都沒脫離幼稚的我只是單純而本能地,愛與恨與厭惡。我向世界揮霍我遲遲不散的幼兒的暴戾。
  
  最終我離開中學,考上另一個城市的大學,并不久后就開始長期的休學。在十九歲的時候。我依然用著這個名字,雖然這個光輝的名字背後結滿陰沉的蛛網。我也不想回家,我逃向酒吧,即使我經常不帶證件,但我會裹上父親破舊的軍大衣,它能讓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虛假的中年人味道。——我逃向BWS,聞著自己衣袖上經年累月的不屬於我自己的尼古丁氣味,想象愛情小說中為了逃脫家族的戀人把自己年輕的臉整容成無力的中年人。我買了兩瓶最便宜的白蘭地,躲到掛著愛情鎖的橋下,和卷在棉被里的流浪漢一起喝酒。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耐心,所以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也從沒有否認過自己是個廢物。我從沒能看見未來,就算我對未來毫不在意。在一月份冰冷的風里,我滿腦迷茫地翻著那本愛情小說,然後我看見她。
  至今我還記得那天她的模樣。
  “我很少看到你這樣年齡的人待在這種地方。”她穿著一件絨線的厚棉衣,染了色的卷髪從頸和衣領的縫隙里灑下來。夜裡光線昏暗,我一時看不清她是什麼顏色的。“我沒見過你。”我只看見她眼裡閃著的觀光船邊的火光,像夜間門縫里閃爍的電視屏幕。
  你也不需要見過我。
  她問我的名字,我便回答我的名字。她露出一個笑容,沒有對此表示出古老的讚歎。這讓我一時感覺有些欣慰。沒有什麼比在一個這樣落魄的場景說出流於表面的稱讚更可笑的了。你呢?我習慣性地問出來。——她也坦然地回答了。V開頭的一個常見的,戴著雜草和水泥味道的女名。——“你今年多大?”她問。我有一瞬間以為她是公益組織的成員。我身上沒有帶任何錢,我也不喜歡粗暴地拒絕他們。
  十八。我說謊了。我知道他們只找十九歲以上的人的麻煩。
  “你很年輕!我二十一歲。”她把雙手塞在棉衣的口袋裡,這讓她看上去像一隻小動物一樣警覺。雖然我並不喜歡小動物。“我在這裡演出。”
  我每個週末都在,離這裡很近。她說。晚上我從這裡走過去數這邊常駐的人的數目,但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你。
  我說了,你也不需要見過我。我突然感覺很沮喪,仿佛感覺自己被陌生人暗自關注著卻毫不知情。我把瓶子里最後一點酒喝下去,然後感覺喉嚨開始發一種刀割一般的尖銳疼痛。我不自覺地瘋狂咳嗽起來。你也喝很多酒?是的。我數了瓶子,我喝得可能有些太多了。
  “我要回去了。你要和我一起來嗎?”
  我有些錯愕。但我看見她確實向我伸出了手。我頭已經開始發昏,所以無法理解這份突如其來的好意是什麼樣的含義。我試圖自己站起來,但又止不住地沿著墻根滑了下去。我的棉衣上已經沾滿了潮濕的蘚。她雙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來。我掙脫開她,落荒而逃。

  此後的近一個月里,我和她頻頻偶遇,在橋下,橋上,酒吧里,街頭。她的聲音很輕很溫和,讓我想起有著透明翅膀的女妖(她們象征死和不幸的婚姻)。有時我躲開她,但她還是能準確地挑出我的痕跡,并強硬地抓住我,再看我佯裝禮貌實則狼狽地逃竄。她像一隻靈敏的爬行動物。
  不久后我發現每次遠遠看見她在街頭彈電子琴的身影,我都會停下腳步,藏在她身後的拐角里一不留神地看了她兩個小時。我不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她眼前,混在她面前圍城一個半圓的觀眾里。但每次夜深她收起設備,總能轉過頭對我露一個笑臉,讓我惴惴不安。我開始認識到她並非對所有人都那樣友善。她帶著一種我不知底細的期盼對我伸出手。
  我對陌生人的好意懷有恐懼,尤其在我對他們抱有另一種好意的時候。
  所有的朋友都必然會離開我,讓我受傷。我害怕被這樣傷害,所以謹慎地躲開我所喜歡的人。後來她知道我無處可去,於是准許我待在她的出租屋隔壁的房間,我受寵若驚,然後陷入長久的,無功受祿的惶恐里。好像我白佔了她的什麼便宜。
  我總認為我與她的相遇只是一個誤會,因為我說了謊,且從未主動揭開它。她為什麼,或者憑什麼偏偏在世人之中挑中我?我從不否認我是一個廢人。而且無藥可救。我極端的狂熱和冷淡每時每刻在血管里對撞,把我的皮膚撕裂開,讓我遍體鱗傷。我充滿無來由的恨意與嫉妒,垂涎於常人的平和與歡笑,而又對此不屑一顧;試圖去乞討人的愛,又對自己的不齒感到深重的生理的反胃。自卑和自戀混雜在一起時,我不知道我是無法,還是抗拒去做一個常人。——去交幾個朋友,與他們共享一個瘋狂的反叛的青春。我可能的確泡在另一種瘋狂與反叛里,但與我所期望的相差甚遠。歸根結底,它不是快樂的。
  我一直自認是遲鈍的人。我思考一些沒有結果的問題,也從來不指望自己能找到那麼一個結果。我用自己滿意的解釋去定義自己,這樣我才能感覺我屬於我自己。我輕視愛情,并堅信自己從不會疏忽到愛上某人。
  雖然我的自恃向來不准。
  她活躍而善於交際,這是我不能做到的。儘管我們之間有諸多矛盾之處,但我們相安無事。她讀哲學,我不喜歡哲學,也不想讓我的頭腦和哲學扯上一絲聯繫(我知道我的反骨出自我的幼稚,我不想用哲學去粉飾它)。但我依然樂於聽各種觀點經她的口說出。我不遺餘力地記下它們,雖然我對內容毫無興趣。與她隔著一道墻的時間里,她的氣息透過墻和空氣和我的顱骨滲進我大腦每一個私密的角落。出去。我在半夜突然驚醒過來,出去。出去。只是這無濟於事。只要當她面帶笑意注視著我,我就會一連好幾個小時把自己丟失在了她的瞳孔深處,即使她早就離開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如此迷戀她。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
  與她住在一起的時間里,我去買了更多的書與磁帶。我從書頁里,前人的字裡行間里尋找一些光,再沉迷于自己無關痛癢的虛幻感慨。V,反常的,反復無常的,致命的夥伴。我迷戀字母V。那時我將它當成唯一的玄妙的神信仰著,它漂浮在書頁里,若隱若現地用尖角刺痛我的眼睛。Vagary。我會劃下這樣的單詞。Vague。Vanishing。Vacuum。Vice。Victim。Virgin。她的名字。我在空白處寫下她的名字,緊挨著Venom這般的詞。我經常喝酒喝得爛醉,然後偷偷地放血腥的兇殺影片。
  Violence。
  他們殺死小孩,剖開胸口,吸吮她的心臟,然後模糊的畫面變成一片片撕裂的雪花。
  Void。Vain。偶爾她敲我的門,然後給我一個母親般的在額頭上的吻。我用我殘留的叛逆理性掙脫開,報復一般地貼著嘴唇親吻她,然後感到一種金屬般的血氣在口腔里衝撞。——我醒了大半。我放開她逃進衛生間,用冷水洗自己的臉,看見黑紅的鼻血順著冷水滴落下來。我對著鏡子張開嘴,看到自己牙齒上暗色的血跡。我用指甲撓著髒污的鏡子。
  我從未想過要這樣。
  我從未想過要這樣。
  愛情不像友情那樣可以慢慢成長,它是一場爆炸,一場天災。即使我從沒感到過一點愛的甜蜜。我從沒和她告白,甚至從沒問過她是否已經有了戀人。
  但她贏了。她讓我一敗塗地。我猛然發覺我的迷戀是愛情,這讓我惶恐不安。“我不再純潔了!我永遠不再純潔了!”我的感性像個瘋子一樣在我腦內尖叫,雖然我除了一個敷衍的接觸外什麼都沒做。出去。出去,請你的聲音出去。我支離破碎地唸著,把手貼在我的嘴唇上,把她口紅的蠟味象征性地擦掉。我的目光越過櫃子上的一瓶面霜,一根口紅,半瓶李施德林漱口水,粉餅的碎屑,彩條牙膏的賓館般的味道(它不屬於我)。我感覺到我真的墜入愛河。我想讓她死。

  於是她死了。
  我對死亡本身依然抱持著青年人的輕浮的態度。
  最後一次……不對,不是最後一次。我這裡沒有最後一次。我和她這樣亂七八糟地度過了恐怕有三百年。她死了。她融化在人世里。我知道了這個消息(她的,或我的朋友告訴我),在我和以往一樣醉得狼狽不堪的時候。一時間我什麼都沒想到,只是把手指埋進我乾枯的頭髮里。我的頭髮已經垂到了肩膀下,變得和她當時一樣長。我覺得我可能也有三百年沒有出門了。
  她死了。
  我知道。
  她死了。我對自己重複一遍。這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腦中打轉,我開始醒了。不對,不,她還沒有死。我反駁道。天知道誰死了。或許,或許或許或許……或許該是什麼呢,天曉得。所有人都變成了影子。我好像也變成影子的一員了,茫然與悵惘,假的,墮落的,邪惡的。殘留的痛苦在飛快地旋轉著。我知道在這個惡意的漩渦前,一切徒勞的掙扎都要回到起點,十惡不赦的起點。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死嗎?
  不知道。不,一開始就不對。我和自己說。她和我交往並沒有那麼久,也許她喜歡我,但我不覺得我曾經喜歡過她。如果我真的理智地喜歡著她,我就不會像這樣對她一無所知(我連我愛的人是不是已經有了戀人都不清楚)。我並沒有在她身上找到我真正會喜歡的地方,畢竟我說過,我們喜好的矛盾遠多於一致。甚至我閉上眼的時候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可是我不得不承認,自她消失的第一天起,我感覺到了命運的北極星就從我的天空滑落,直掉到地平線之後。直到……直到那唯一一片明亮的天空被黑暗,或者其他什麼讓人聞之色變的東西淹沒,星光慘淡的如淚流般淋洗。雖然和風吹拂陽光依舊,但風只會發出一個聲音,——變形成一陣陣尖叫聲,混雜著恐懼與狂亂與嘲弄般的得意;黑暗和墮落和邪惡只會兇狠地撕咬陽光,吞食它的溫暖留下空洞的慘白。
  我逃避現實,逃避我自己。我嚥下她抽屜裡的非處方藥,執拗地往嘴裡塞止痛片。雖然那時我還沒醒酒。我不記得我在痛覺遲鈍的時候劃下多少道傷口,只知道身體的麻木帶來精神的疲勞。我帶著酒精的功效睡過去,再在半夜觸電一般驚醒過來,臉貼著瓷磚地上的血斑。我的眼睛痛得出奇,讓我想瘋狂地大哭一場哭干我的眼淚,只是我的淚腺又擠不出一滴水來。
  像艾略特所寫的齲齒般的岩石。
  我已經對晝夜毫無概念。我把窗簾緊緊蓋在玻璃上,放不進來一點陽光。那時候晝夜都是同一種昏暗。
  空洞的。
  Vagary。Vague。Vanishing。Void。Vain。Violence。Vacuum。Vice。Victim。Virgin。Venom。她的名字。
  我讀她的名字。我咬自己的手,舔舐上面留下的傷痕。一道道發黑的裂口像被殘殺的小孩頸部的刀傷,一隻隻巨大的沒有眼白的深紅色眼睛,只是沒有任何讓我沉迷的力量。我沉醉于她眼裡的血,而不是我的。
  也不可能是我的。

  我終究因為急性酒精中毒住院。雖然我不知道是誰幫了我一把,但至少她死了,我還活著。醫生告誡過我的肝臟功能退化得很嚴重,並警告我再過量飲酒或交替用酒和藥會導致更危險的肝中毒。
  我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我沒有道謝。只感覺右邊肋骨下隱約的脹痛感覺更清晰了,在醫院過了幾天昏沉的日子后,我自認為已經恢復,便辦理了出院。那天天氣很好,甚至陽光下都在飄小雪,看上去像什麼喜慶的節日,讓我忘記我是一個可能要病入膏肓的人。新年要到了,我走進超市,把自己埋在搽金粉與金漆的裝飾的反光里。我發覺我始終愛著五彩的閃光的粗俗的美。他們粗俗的快樂又是真實的。
  當我發現我終於度過了這段恐怖的黑暗時期后,我的欣喜簡直無法掩飾。雖然我的快樂都很無力。想到我就此不再感到痛苦,那種無形但柔韌的傷感和恐懼馬上又緊跟著我。好像我無意間已經背叛了她一樣。不。她可能喜歡我,但我從未喜歡她。我只是愛她而已。
  我重複著這句話,在難得的晴天里,感到了冬天本來該有的冷。
  臨近我的那間出租房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必再在這裡住下去,我也不想再去交這麼高的一筆房租。我思考了一下我所有的財物,不過幾件衣服,幾本書,幾塊磁帶,只用一個紙袋就可以全部提走。我真的很落魄。我帶著點陶醉地自憐道。
  家裡久違地傳來信,希望我新年能回家。他們知道我持續休學的事,擔心我遇到了狀況。
  而我實際上什麼也沒遇到。我用這不成熟但頑固的叛逆玩弄所有人。
  我聯繫房主的電話,說要退租。他便答應晚上來和我單獨見面,并請我去酒吧。我把這當成他慣用的對同性的禮儀,於是我像逃離學校和家一樣,洗乾淨臉,難得地像逃亡一般出門了。晚上她的朋友們依然準時出現在街頭,我的露面似乎多少讓他們感到了驚訝。我回應他們的問候,然後慌忙逃開,刻意避開所有的話題。我很久沒有在城市里散步了。我以前經常惡作劇一般在敲響警鈴的時候穿過電車軌,並將其當作一種冒險的技能。一輛電車可能有三十多頭犀牛重,我知道,所以我冒險。我想象過自己被撞倒的樣子,想象自己終有一天被電車或地鐵碾成三段,我所有的反叛和毒性的衝動化成幾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再給隨機的人類個體留下永遠的陰影。當然我並非為了死而冒險,我計劃自己的死並非因為我想死,而是因為我規避死。我太容易死了。
  無法活下去。
  這句話不應該出現在我的概念里。一直以來我亂七八糟地混沌地活在陰暗的角落里,我從不是一個光明的理想主義者。
  但是即便在這樣不堪的自甘墮落下,我依然找不到我的快樂。我掙扎著狂妄地活下去。
  我又回到酒吧里,裹著那件破舊的帶煙味的大衣。房主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他知道我剛從住院回來,於是處處給我陌生人的關懷,為我讓開較大的位置,又請我喝了店裡知名的三十五度的雞尾酒。我對這種不求回報的關照惶恐不安,於是我盡量保持警惕,在心理上與他拉開距離。不暴露自己的弱點是與人相處的必備技能,而最簡單的隱蔽就是逃跑,或是散發些虛張聲勢的煙霧彈。我討厭說謊。
  “你要煙嗎?”像是聞到了我身上的那股氣味,他突然問。
  於是我意識到其實我至今還沒抽過煙。一個自詡無藥可救的人卻連煙都沒有碰過,聽上去過於幼稚可笑。於是我要了他的煙,是帶奶油味的女式煙,——他這樣解說。店裡禁煙。於是我把它塞在口袋裡。
  “你的身體怎麼樣?”
  只是一點小問題。我說。喝了酒的我記憶又開始模糊不清,我已經記不清出院前的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在她離開之後的這一段時間像是整個地從我的歷史里削除了一樣,像1752年消失的十天。愛。不愛。愛。不愛。我挑著杯子里的冰,想象著拔下花瓣。
  “我喜歡……”
  所有人都喜歡她。我說。不關我事。
  你真的不覺得你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嗎?他伸手環繞著我的肩膀,另一隻手劃了一個繞過酒瓶,燈,穿黑裙的服務生的大圈。我毫不掙扎地昏沉地喝酒(同樣是陌生人,我掙脫她,而不掙脫他。因為愛情是恐怖的)。愛。我把冰塊嚼碎。——我沒喜歡過我自己。我說。但可能很愛我自己。和無數個困擾的青少年人一樣我抱著頭把手指埋進頭髮里。昏沉的,年輕的,不成熟的煩惱。周身籠罩著的是幻覺一樣甜蜜的空氣,像潰爛的櫻桃,像她的眼睛和她胸前發炎的紅疹,艷麗至極。我將手滑下去,穿過高領毛衣里的頸側,探出了一絲玄妙的面霜的香味。我不擦面霜。
  你喜歡我?
  是。
  我叫什麼名字?
  Vagary。Vague。Vanishing。Void。Vain。Violence。Vacuum。Vice。Victim。Virgin。Venom。
  他讀那個名字。
  我的理智全部被碾成了藍色的濃脂,模糊地噴湧出我的腦殼。一切都是藍色的。世界上一切都是藍色的。我忘記我做了什麼,我忘記了一切。只記得我落荒而逃。我落荒而逃。——沒敢回頭說一句話。直到我逃過兩個街區,右肋下傳來的陣痛像刀一樣劃過混沌流出單薄的血,我才醒過來。我其實是女人。我蹲在路邊,膝蓋抵著我狂跳的心臟。我是女人。——但我摸我的臉,胸前,腹部,沒有一點像女人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突然想起來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甚至臆造了這樣的情景去抵觸人的好意。——不,誰知道呢,誰知道我是誰。我誰也不是。或許或許或許……我抱住自己的頭。或許。
  她贏了,她讓我一敗塗地。我發現我又回到了那樣的地方。

  我逃往BWS,買他們最便宜的白蘭地,一如既往地狼狽離去,躲在愛情的橋下面。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把鎖拆掉了。我第一次抬頭去看暖燈下刻著名字的磚,上面刻著的是早在我出生多年前為這個城市做出過貢獻的人的名字。其中有她的名字,但我知道這不是她。那天,在她的名字下面,我們相遇了。這可能是巧合,也有可能是她說了一個謊,又或者這一切都未曾存在過。事到如今也不太重要。我看見那黃銅刻的V的銳角,發著隱隱微光。
  我的不適,我的瀕死,我至今為止所有的失敗。
  全都定在它的一道閃光里。
  我讀她的名字,巨大的痛苦從血管里流進我的眼角和食道,我以為我會十分痛快地哭出來。我吐出胃酸,混雜我流進食道的鼻血。這一點刺激讓我反射性地流淚了,然後我,第一次,我努力把眼淚擠出我的眼眶。不存在的欺騙與不存在的背叛,和我不存在的悲傷。我只是痛苦而已。我再把酒灌進嘴裡,一半嚥下去,一半吐出來。我疼痛難忍,卻沒有止痛藥。我踡曲手指抓我的臉,晃蕩地跪倒在地,感覺到它們其實是冷的。河面上反射著線狀的霓虹光,我轉過頭,望見我的倒影,我順著頸和衣領的間隙窸窸窣窣地散出來的長髮,和她那樣的像。這一切是如此容易。我無法相信這一切是如此容易。
  V這個字是向下的箭頭。受到它的愛護的人,一輩子都在下行的瘋狂里尋找快樂和容身之所。就算死會是向上升的,那也只會升進不見底的深淵。
  我因此而痛苦,也因此而純粹。
  地鐵站的鐘遙遠地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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