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熔毀

第四十九天

  手被包裝盒的边缘划伤了。
  他感到这种隐痛,像一块干陶片。说来有些丢人,他像往常一样用钥匙磨断快递包装盒上的胶带,划开的那一刻,手,准确点说是拇指下方,惯性地掠过了边缘。只有那么一点麻,细微得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摸出来里面的纸包,发现上面印的若有若无的暧昧血印时,才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举起右手,看见细密的血点沿着三四厘米长的伤痕窸窸窣窣地渗出来,在发白的皮肤上足够醒目。
  L挤着自己的伤口。
  有的事情是悲惨的,但更多时候它只是滑稽的。一旦想起来,那份刻薄就让他胃酸。他最讨厌用畏怯的故作严肃的语气给人添什么笑料。——他心烦意乱地将东西丢在一边,只盯着天花板。两个小时前,他开始心不在焉地整理他工作室里的东西,整理他丑恶的,可憎的痕迹,他贴在墙上的太阳的剖面图。他一遍遍跟自己重复,好像这样才够坚定自己纯粹的烦躁一样。
  然后他发现了这个从未拆开过的纸盒。然后他的手被划伤了。
  大致就是这样,没了。这就结束了。
  L发觉自己不会抒情,也许是因为他说不出话来。——说话对他来说得是太大的僭越了,从不知多久前开始,他就要被厌烦和一种极端的困苦和恨意吞噬分解了。卑微的认同在这沥青般胶着的黑网前面,什么也未剩下。——大致就是这样。L把熟人寄给他的写真集抛到一边,沮丧地坐在桌前。
  死。
  人除了死又还有其他什么出路呢?懦弱的可怜人只会抓住这出路像从暴风里抓住蜘蛛丝,在天堂和地狱的连线里摇晃。那是懦弱的可怜人,不是L。“懦弱”!可算了。这个词剥夺了人能看到的一切,留下的都是确凿无疑的怜惜。这让他满心愤懑。
  他嫉恨它却又不得不依赖它。
  天色逐渐暗下去,光从他的窗口抽回去了。太阳沉在窗框下面,房间是薄酒色的。整理得还算能入眼,L便把其他东西塞进包里,出了门。——要锁吗?——算了。一男一女正好从他身旁经过走廊,用高亢愉悦的声音讨论着他们之间的引力,真空里的花。迷人的值得留恋的世界圈起它所爱的孩子们,用快乐的特权嘲弄他。它越是美丽,越是让他感觉不安。他猛地合上门。
  而后他沿着楼梯径直朝下,离开了他的学院路十号,走得远远的,穿过工程走廊,穿过广场,穿过图书楼和执行部之间冷清的捷径。图书楼门口枯死的高大植物,和一个雕像。一个雕像。或者与其说是雕像,它只是失事的航空机的一部分残骸,一半插在地里,露出的一半有着难以形容的破败形态。一片片襟翼耷拉着,液压管从里头杂草一样长出来。
  和往常一样L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它一眼。有人用粉笔在它下面的水泥地上写:
  

做手术,给那些八十年代的姑娘…终究败给了万有引力…

  他摇摇头,逃一样地走远。这句话让他有些不适,其感觉不亚于考虑自四万尺燃烧坠落,人的残骸能散落多少个公顷这种问题。他的想象力在这些地方有些过于激越。路过院外的最近一家酒吧,他揣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考虑了一下时间,便跨进去了。
  我可是第一次见你过来!
  他听见有人这么对他喊话,感到有些烦躁。他的确是很少进酒吧,他都是自店里买大瓶的烈酒,堆在自己的柜子里。但今天,他心血来潮,他一时兴起,而且他口袋里有多余的一张纸币,他想花掉它。他买了一整杯加冰的蓝宝石,而后毫不犹豫地灌进嘴里,几乎要把冰块吞下去。它特有的植物的药味被冰盖住,浑浑噩噩地全流下食道去了。
  然后他的胃就开始升温。
  再然后,他看到两个座位外坐的竟是熟人。对方正用一种充满困惑的目光窥探着他。
  “做什么?”
  他毫不客气地发起了攻击。E双手的手指扭在一起,罩着他的那杯只能算得上碳酸饮料的橘子味起泡酒,往远处缩了缩,显出做坏事被抓包的羞惭不安模样。
  “我也没有想要在这种地方遇见你。”他埋下头,不再看L,“我当然不是来喝酒的。”
  L将酒喝空,也不再想续一杯,杯子丢在原处走了。他感到些许恼怒,毕竟遇见谁他都可以忍受,除了E。他便是L最看不起的有钱人家无病呻吟的孩子,精神脆弱多愁善感,模拟凡人的苦难而不得要领,只会把它当做一种消遣。就算是学着穷人在地下酒吧里买醉,他走出这门去就还是一派清晰显贵的气质。
  他曾被评价与E很像(只因为他们的优越家境和歪曲性格)。这对他而言是难以忘怀的充满痛苦的评价。L是精神的强者,——至少他自诩如此,——且最讨厌把他与这类可怜的青年人相提并论,就算在旁人看来他们都是同一派负面忧愁,充满苦难。但毕竟他不是黑暗的。L是炫目的光,混乱不定还色彩鲜艳。
  他让人感觉黑暗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他刺瞎了他们的眼。
  (而他始终保持沉默。)
  (雪落无声……)
  L搭扶梯下地铁站。虽说他的住所大部分接上地上线,但每次在夏天沿着隧道走进阴冷的地铁站,还是会感到一点(仅仅一点)紧张。地表下面,人幽暗念头扎根生长的地方,而他的那点幽暗念头归根究底都通向同一个单字的根。
  ——列车来了,请退后安全区!
  屏幕上这样亮着。这就是一个反驳。他后退一步,高速驶来又缓慢停下的地铁穿过他眼前。每次它自隧道爬升出去,直接切进城市的高架时,满窗的灯和银行广告都会L都会难得有些感动。
  L向往大城市。一直以来都是。所以他喜欢中心区。他沉迷F街的艺术和R街的姑娘。F街的酒和R街的葵花鹦鹉。市中心的光铺满了高架两边的地面,远处摩天轮刚点起来,彩灯沿着它的辐条向外放射像刚入学时实验课上玩的轮状陀螺仪。
  他从没有在房间里养过鹦鹉。
  但在梦里养过她(他吃下药片才能彼此看见)。她也是鹦鹉。她是她,他,它。直觉的,非理性,概念的,抽象到如同复数平面的偏振。列车驶过重工业区。铁架上闪亮的白灯群布满窗前,烟囱口冒着橘色的大火。L半闭上眼,光点透着缝隙衍射成鸟笼的栅格。十年前有两个老人钻进火葬炉里死了,——他们乐在其中,是吧。黑色的没有泥土味的机器是现代文明的骨骼,聚变是青蓝色的核,燃烧氢气,合并起原子的环形密闭室里的磁场。裂变是金属炉子,野兽……堆芯熔毁的四号炉,从里头流出来的金属的熔岩流(每小时8000伦琴的辐射量),金色的带着星辰的巍峨大物,野兽的脚爪有四只。“它真美丽!”小时候他擦着眼睛入神地盯着它几乎不该存在的影像记录,念念有词。
  他几乎想立刻变成恒星。不过他只是一棵向日葵而已。
  她竖起金色花瓣一样的头冠偏头望他。
  “它真美丽。”她说,“熔化的东西是甜的。恒星是甜的。”
  在梦里,L和她走在雾雨漫天的R街上,两边的树上传来猫一样的嗲声嗲气的鸣叫,蒸汽一样闷闷的,熔化开来,让他飘飘欲仙。或者是另一块地方,银行,剧院和俱乐部的灯光朦胧罩着层水气,带着没有人能抗拒的城市的媚香。为什么他这种满脑黑色通电骨头的人梦里总有这么旖旎的东西呢?或许只是因为它们都是甜的。
  L,你和小孩子一样,只喜欢把色彩鲜艳又甜美的东西抓在手里。
  到站了。她把他推出车门去。路过了生肉店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店面早已关门,只有落地窗口亮着冷白色的灯。
  他贴着玻璃望过去,整个空旷的室内只有肥皂、消毒水,与即便相互隔开也能嗅到的,难以形容的微弱的腥味。肉的切面,碎块,保鲜膜中的内脏,在幽暗的紫外灯下都显得安静而白皙而温润而冰凉,被歌颂的美人的皮肤。有柔软脂肪的猪肉,红珊瑚的牛与羊,珠光色泽的鸡肉块,没有一丝莽撞的血气。从肮脏混沌的体内分离出来的,干净的肢体,带着另一种既是生物也是静物的美学。将生物做成标本展览出来是博物馆的做派。
  它们展览的不是动物,而是动物的碎片,被死与热水冲刷得失去了一切生的特征的碎片,人造的。被观看的。
  小时候他生吃带血的肉,被父母纠正过来。但他依然想念生肉的或者说生血的味道,已经变得冰冷,站着苍蝇,却依然是直接带着活力的。
  它曾和你一样漂亮,高大。
  如果我在此被你夺走……
  他把食指的指节咬在嘴里。他咬不破自己的皮肤,但能尝到汗液干燥后的盐。他没恋爱过,却有点心潮澎湃。不过马上他便把关节磕在了墙上,加快步子跑走了。他有点想哭,虽然并不是因为委屈或者悲哀,是激动,……也许是。(蝙蝠盘旋在路灯下,把灯光一层层地吃下肚去。)他感觉以一百八十节的速度低空飞行,鲜明,艳丽的引擎的花在一片黑暗里炸开,寓所巨大的阴影横在他眼前。
  你还不想撞上去吧,L。那就放下起落架。
  他又始终不是手术台上的那十九个窟窿。
  打开房门,里头还是那一派安静的荒无人烟的冰冷的气味。他太熟悉这味道了,——会让他回想起他第一天搬进来,那时里头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呢。他把东西全部甩在房间地上。熟人寄给他的写真集从里头漏出来,内页是各种各样缠着绷带的不健康漂亮女孩。什么意思嘛!他捡起来,人形都歪歪扭扭地,打着吊瓶,摆弄针筒,嘴里含朵山茶花。她们大大的眼里也并没映什么负面的东西。他看书脊上的字。
  躁狂之女。
  L把它塞在架子里,开柜换了新的黑衬衫。虽然没有一点花纹,但纽扣是银质的。
  银。稳定的47号元素,有着金属中最强的导热性。银曾被误认为核子聚变与裂变的分界线,——他在选择专业前一直如此误解,而最后影响着聚变和裂变的还是比结合能的差异,真正的答案还是比结合能最大的铁。那时候QCD还没成熟。47号元素并不是冷静的。
  在把扣子扣上前,在衣柜的镜面上他瞥见自己的影子;电子钟走向十一点,于是他仔细地盯着自己看。
  他盖在黑衬衣下苍白的没有伤痕的腰腹,胸口,脖颈。他的脸,天狼星α一般蓝色的眼睛,虽然他锐利的眼曾经是他立身之本的标识,但被周边晦暗的黑眼圈磨钝了。L难得动了化些眼妆的念头,但想想总感觉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他尝试把目光变得尖刻,想象着将自己自上而下地剖开来。行吧。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应该说是很多人的身子都)总归得面对这样的时刻,即便是死了。只能是死了。但他并非医科专业,没有那样谨慎。他就是一个暴力的狂人,只想沿着被害者锁骨正中往下,穿过肋骨之间肚脐小腹一路划到头,然后将皮肉整个翻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自己被肋骨包着的胸腔机械地鼓动着。
  然后他依次摘出海藻般的肺,珍珠质的肝,柔韧的海管虫一般的胃肠。回想起生肉店来,他感到有些滑稽。
  “你的心脏是蓝色的。”
  曾经有人跟他这么说,而这不是一句文学性的夸奖。——对其他人可能是,对他可不是。比起冷淡,蓝色更是高温,毒的花,他偏执谵妄的幻想。在一些小众的后现代传说里,使者把一只死鹦鹉和一瓶过期的盐酸米安色林片撂在桌上扬长而去。L就是这使者的后代,——或者说他想象自己是。在他克制的尸体般沉静坚固的肋骨里埋的全是蓝莹莹的鸟的羽毛,发着铁光,像头兀自开屏的蓝孔雀,还充满敌意地把自己攻击性的绚丽捅到别人的眼睛里。
  肋骨是一个狭窄的鸟笼。
  死了。
  被禁了。
  人为什么容易沉迷于不健康的表象呢?L从下而上扣纽扣,手指碰到自己发烫的身体,就会本能地想到这个。从身体上来说他是个过于健康的人,因此并没法模拟裹绷带的漂亮女孩。因为病态表象里凸出来一种攻击性的诅咒,让人有不道德的快乐吗?那它的成分呢?留下的伤痕让人欣赏,但又没有人真的想考虑伤口留下时翻开的皮肉,愈合时流的脓水,在表象化的危险的美背后,成分(黑铅,水泥,钢铁,二氧化硅,铀和钚)被掩盖了。
  直到最后它变成土。
  L,L同学。你的生活不天生就是一道伤口吗?在缓慢愈合的过程中,感情像粘稠的分泌物,流出体外。它们是冷的。苦难学。
  L看自己的掌心,那道已经不再流血但还清晰可见的伤痕。它几乎没什么血,不像做手工时刻刀割到自己的手,手心里就有了漫天飞舞的红叉,像他的试卷,沿着掌纹扩散开来的。没有血,但是有汗水。汗水是什么?
  “是炎热,紧张,恐惧,兴奋。”她说。
  是分泌物。是感情。
  他从抽屉里取出折叠刀,六七厘米长的一条金属的薄片,把手指靠近它,上面就会敏感地结一层稀薄的雾。它是冰冷的,不是金属的熔岩,而是精细打磨过的工具。铁,核运动的终点,它不是甜的。它的内里没有做梦的粒子。但铁充满人的血液。
  
  但铁充满人的血液。他在用什么梦见她?泡在水里的时候,他回过神来。
  她。——他的爱人,虽然有时是朋友有时是家人。
  他杂乱的凄苦纷涌而出。是可怕的,要说不可怕是不可能的。L对它的恐惧比对一个曾经熟悉的世界更甚(只是世界通常是陌生而警惕的),他的喉咙干涩到像出生后就没有碰过水(于是他有些泄愤般地将脸埋进水里)。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耳中有血流的响声。血像蛇,像电一样穿梭在他的耳膜里。
  血是蓝色的,是梗在脑里的骨头。而他在挖壕沟,在木板和棉花间辛勤而痛苦地工作着。
  他抓住她的手(确实是他的另一只),十指交错,将关节靠在嘴唇前,思考着。
  杀死孩子的母亲的心情是怎样的?无理的悲悯与自私的慈爱的母亲啊。他看得到孩子迷乱的眼睛,——我在里面见你。他闭上眼。他与他的爱人,只有吃下药片才能看见彼此。生命的金苹果园里,火鸟发着铁光的尾羽。黑暗的歪斜的房间里跌进来的日光,花一般的金色光斑。
  恨。
  杀死它。
  唉,为什么他该去幻想死呢。他是最不该去想象这类事的人。
  死只是很短的一刻,就算是极度的痛也会过去。如果神经死去的话,痛觉会延续到哪一个等级,他无从得知。但反正这也不是他放弃尝试的理由。
  是。没错。是的。只能这样说,必须这样说。毕竟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该去做什么,只有
  L伸出左手。
  .. - .-. .. . -..
  刀锋上起了一层水汽,他试着去用舌头舔舐它。不锈钢带着一种咸味,深蓝黑色的的味道,依然不是甜的。小时候自己将钢笔里的蓝黑墨水挤在手心里,用舌头去舔,那也是同一种味道。
  那是海水和铁器交杂的气味。
  于是他将刀锋抵在左臂的皮肤上。只是轻触几下,自手心到手肘,试图找到他看来合适的部位。——没有把手臂截断的觉悟是不会死的。他有种奇妙的激越,微微咬住嘴唇,将刀刃猛地按下,再迅捷地划过去。
  而它仅是下陷了几毫米,渗出了几点可怜的血珠,慢慢连成一条红线,沿他纸纹一样的皮肤纹理往外扩散。
  他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困难的。——是说虽然他做好了情势艰难的准备,但第一次去做他才料到的确很艰难。毕竟他的右手又控制不住地发抖,寒气自腹部往上突进他的脊髓,重心跳出了身体一般飘忽不定,稍一松懈就要瘫软下来。他收回刀子,将它搁在底下,仔细揉着自己的眼眶,手心里虽是崭新但已经显得旧了的伤痕,又开始隐痛了。
  完全失败。
  L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合上一只眼,试图以视界的聚焦去聚焦精力。
  人的皮肤,正是用足了力气也割不动。他喝了酒,也吃过镇痛剂,因此感官才变得迟钝了,不然也许他会被痛觉迷住心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虽说他是精神的强者,但他充满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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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杀是悲惨的,但未遂的自杀是可笑的。
  所以。他自失败的伤痕往下划下第二刀。这次他压住刃,努力割得慢而深。触在水里的伤口在明显地跳动(他开始感到有一种幻痛)。暗色的血开始从里冒出来,散在水里,结成看似粘稠的雾,浮上水面越胀越大,变成核弹的云,变成水母一样轻飘飘的伞形。
  他长出一口气,缓慢地靠后仰起头。倒不是想就此停手了,而是他的激情透支过度,自他的血冒出来之前(他发现是红色的),他的热情就瞬间从心口里挖空了。他感觉空洞到了极点,既非求死也非求生的。长久的烦躁又冒出来,他恨不得自己直接消失无迹可寻抹掉一切,连尸身都别剩下。L回想起他刚路过的工业区,他真的想回去把自己丢进他们的反应炉。该死。他后悔了。他意识内里这个那个这样那样的暴力的精细结构,就不该丢在两个拳头大的湿淋淋的死尸的脑子里,甚至还不如拿去把一炉子宝贵的液态堆芯变成废水。
  没有什么东西是会因溶有他的成分而变得更美丽的。是吧。
  真恶心。
  他有些愠怒地又割下一刀。手感已经变得滑腻了,说不清是刀锋沾湿了血,是他用了更大的力道,还是他终于割断了哪条柔韧的筋。反正感觉糟糕透顶。他开始厌烦了,一瞬间想到去死,又回想起自己确实在现在进行时地死着。他的意识和眼睛都有点模糊了。服的药和酒混在一起,镇了痛,也让他更快地昏沉下去。L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甚至有几次他如同打盹一般微微睡过去,然后滑下水面,被活活呛到清醒。灯光打得太亮,将水面映得朦胧一片,清洁剂的气味罩在温暖的蒸汽里,有种几近淫猥的香。他睁不开眼。
  他只感觉自己右手的皮肤变白到发起微光,手指尖已经被泡到有些发皱。
  潮湿的石室在逐渐压紧,加温加压了,他被化成血,壁上被眼睛凿出的几道长痕…
  这并不是那么浪漫的事。溺死在自己的血水里,听上去还是足够滑稽可怜的。想来,夹着血与汗与泪与水汽的他的脸估计是很难看的了。L试着转过头望镜子,自然是什么也望不到。
  不过,他觉得自己等待着的东西是时候冒出头来了。
  等我吗?
  她浮在他面前,带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浸在他的血水里。羽毛或者头发铺在水面上。
  我当然知道你来做什么。
  L无精打采地小声说道。她就攀在他的身上(弯曲的指甲),亲吻他,用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喉管里掏出来一样暴烈地亲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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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好吧,L其实习惯了被她用这种火热的甚至充满敌意的态度对待了,就算她总有种合金般的冰冷外貌,但他们每次接吻都能互相吸足对方的血。
  他闭上双眼认真回应她。
  我当然知道你来做什么。——剩下的他反正没说出口。——不过你可以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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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舌头像毒药,像酸像高压电像穿刺杆像液态的太阳沿着他苦难的喉咙,一路划着直线向下贯穿他的体腔烧了他的食道肺叶胃袋腹膜脾脏。他刚刚还活生生地发着光的脏器,现在都熔化成了晃荡的起泡的脓血,下头的肠子像是被电钻旋转着,混乱地搅成一团再寸寸断裂。啊。啊啊。很难说不疼!他体内已经是场屠杀,剖开体腔流出来的颜色,——是要让验尸官反胃的。该说是疼得要死。
  是疼得要死。是疼得要死。
  是疼得要死。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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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疼痛是他余生的报应他神经终极的哭喊是他的恨是单纯的恨。
  超爽的。
  快乐。
  恨极了。
  去划掉它。
  恨极了的快乐的。
  唉。L。你这个施虐狂。
  你可以做任何事。吃了我,做成塑胶玩具,把我钉在地上强暴我心脏的瓣膜。撕裂肢体,绞断肠子,杀灭五感,溶化脑髓。——雪落无声!于是一片静寂。雪落无声。雪落无声。雪落无声。
  过载的美丽疼痛机器。
  被自己粗暴地。
  捣毁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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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感觉L好像已经在抽搐了,她终于放开他,从嘴里呕吐出一口浓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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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人怎么这么兴奋——
  她甩着头,难以置信地念道。L。你这个可怕的男人,你这个性冷淡竟然会在死的时候高潮吗?
  他保持沉默,没劲地把头搁在瓷砖上。可能是疲惫,可能是声带一并烧化了。潮湿的盐水在他脸上划着,他只能粗重地喘着气(水汽混浊浓密,让他多少感觉自己还未就那样过去了),混杂着些垂死的微弱的声响。反正她是看得懂他在想什么的。这不是你故意为之吗?——他在艰难地想着这个。实在热得不行,也感觉不到是哪一个部分更热些,好像半身的知觉都麻痹了。虽说在他眼里已经褪了色,他至少还浸在一池子快要变成暗红色的血水里,连着浸透了一身衣服,即便他真的不小心漏出了什么官能的东西,也就这么漂亮地掩盖过去吧。
  她的脸模糊而光亮,与他偏过头看的镜子一样空旷。
  是-甜-的。她说。其实鹦鹉是不该说话的,只是模仿人发出了一个单词,发出了些许无意义的音节,如同青年人重复呼唤死一样。他也只是模仿了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流行的行为而已。他没有感情。
  她把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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