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4

  在这个街区里雨永远停不下来。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不会想在雨天回家,只想回到暖和点的地方。她需要点钱去买酒精,就得穿得成熟点。她偷偷翻了妈妈的柜子,而后被踹出了门。
  “你别给我回来了!”
  妈妈的斥骂还在她耳边。“我就算死外边……”她有些困苦地揉着眼睛,但看到了酒吧的灯,她还是忙不迭地溜进去了。吧台波浪形的边缘,indie乐队在角落里表演,彩虹色的灯光打在四面八方,马上她又快活起来,——廉价的快乐总是有用的,像断崖上的草莓果。四五杯威士忌下肚,她就变得横冲直撞。
  “你怎么样?”服务生问她,她摆摆手不想说话,兀自咧着嘴傻笑。她掉了一个耳钉,但她不想弯腰把它拾起来。她感觉自己一弯腰大概就要趴到吧台下面去了。
  Slow down。
  Slow down!她绞着手指头,为什么这地方没有扔飞镖的地方呢?中学时她拿假的名画做飞镖板子。外头还在稀里糊涂地下雨。该去一趟厕所吧?那里总是有新鲜的脏话的涂鸦。
  她钻进厕所隔间,却发现里头有人贴墙站着。
  “你为什么不锁门?”她醉醺醺地嚷着,虽然也不是很生气(她非常快乐),大方地咔地一下栓上门,坐下去了。啊,糟糕极了。卷发的陌生女人望着墙(“课题研究:心情与生物钟”“捐款协助”“你们为什么不用捐款修一下厕所?”),抽着烟一言不发。等她拉着短裙站起来,女人依然横在门前。
  “让一让,我要出去了。”
  她毫不礼貌地喊。
  女人夹着烟。她有着褐色的,冷水味的头发,——盖过了酒味,清洁剂味,官能排泄的味道。
  “你真的要从这里出去?”
  “难道我要从马桶里冲出去?”她咧着嘴,但笑不出来。难道马桶里荧光的清洁剂会连着另一个世界吗?
  女人耸着肩膀,将门打开,她大惊失色。门外不是满地积水的厕所,而是一片黑糊糊的荒地,一股野生的植物气扑面而来。她走出门,听见后面有车的声响才转头看去,头上铺设好的休谟高速不知道通向何方。等到越走越远,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城市的边缘,基本不再有什么超过三层楼的建筑。大半夜里,只有市中心的射灯远远地蔓延开来,夜空还是一片没有深度的单薄的灰白色。
  她便在荒地上狂奔起来。
  没有星星。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想着远离什么。就这样一路狂奔,又是每一步都跨进更深的黑暗。但黑暗让她感到安全。也许她对自己的处境永远非常信任。一眨眼,放眼所及之处好像不再有任何建筑,甚至连电线都没有铺设一样,四处一片死寂。
  月亮,——巨大的月亮在一片灰白色的乌云下面,垂在银杏的枝下头,死尸一样放着些没温度的光。
  我在哪?
  不停息的剧烈运动让她的呼吸失调起来。她试着打开电子地图,然而手机无法收到一点信号。她摇摇头,望向惨淡的死的月亮,便跟着它跑进了树丛里。大部分树的阔叶已经落光,树与树枝条与枝条的轮廓重叠纠缠着,灰黑色张牙舞爪,或者说是冷浪漫路线的抽象派。这只是一片树丛,甚至算不上树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她有些渴望看见色彩。
  近乎疯狂地想。
  也许到太阳升起来就会有多一些光彩,——她酒醉了胡思乱想地期待白昼。但她也不知道黎明还得多久才能到来,甚至不能确定白昼是否真的会到来。我死了没?她用指甲油早就干了的手指甲摩擦自己的脸皮,感觉到了皮肤被抓挠,血液在耳中冲击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汹涌着。
  她的血是深红色的。但如果真的流出来,也只能变成一片深黑。
  真可惜!她真的很希望割开自己的血管里头能翩翩飞出一团明亮的蛾子。而后眼前闪过一片蓝光。
  呀。
  是几点荧光的蓝色在不知距离的前方闪烁着,像喷洒过发光氨的血迹。是蓝色的!——啊,是蓝色的。蓝。三十八亿年前的冰……呸。虽然只有几小点,但它像一阵烈焰把她的理性给燃烧殆尽,连着眼睛,连着她血液里的酒精。呀!你真美丽,请停留一下!她在心中尖叫,又加快脚步狂奔起来。蓝色,青的火,安静乖巧地燃烧在她的眼球深处,淹没了它身旁一切平淡的可恶的被厌弃的重复不断的如同每天生活一般的。她失魂落魄地朝着它的方向狂奔了,像是渴望被神拯救的信徒。好吧,没有过神。神被她绑在飞镖柱子上。也许那是发光的虫子,是腐烂了的尸体,——那又怎么样。她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它的行踪。只要能逃出这平淡的可恶的被厌弃的那个什么……
  尸体也是可爱的!恶。她觉得自己绝对迷路了。不过这不重要,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可以退回去。可以退回哪里去呢!她眼前只有那可爱的蓝点。地面坚实得别无二致。
  哦,你再也看不到美好的世界了!
  “再也”。生硬的词汇,充满诱惑的。
  她小心地穿过一丛丛灌木。
  眼前是一座用青蓝色玻璃砖砌成的青蓝色的房子,外头种着青蓝色的龙胆,青蓝色的屋檐下面挂着青蓝色的风铃,她顿时感觉自己变成了什么青蓝色的童话故事的黑色的主角。
  这里头通常得有什么同样精致的秘密,而童话故事里,她就得赶在青蓝色的主人回来之前偷走它,顺便再喝一杯粥。从小,他人的家便是非常陌生而玄妙的领域,这让她感觉眼前会是一场冒险。她靠近它。门没有关,于是她放心大胆地潜入了。
  挂在内壁上的也只是一些透明的玻璃橱柜。里头摆着的是牙模型,陶瓷假花,色彩堆砌的后印象派画,吃腐肉的乌鸦雕像,某种禽类的剥制标本(不过她保证她看见它转过头好奇地看她)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不觉她就走过了一条长走廊,而尽头只是白纸色的卷帘。
  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蓝光从她眼前晃过去,她便暴躁地将卷帘一手拨开。
  “啊呀!”
  好像脚下一空,她猛地冲在地上。虽说地面一直都是平稳的。是青蓝色的大厅!她抬头看去,屋顶像是变成华美的青色夜空了。无数亮度不一的宝石星星,清晰到能分辨出颜色,——像是假的,像是她拿紫外光射的廉价水钻。虽然廉价,但是让她目眩神迷,心动过速。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金色的圆灯,地上万花筒样的花纹砖块闪着金光璀璨辉煌耀眼温热,与墙上的镜子相互倒映着影子倒映着,像是一整块青金石的柱。男男女女穿着礼服,在辉煌的屋里跳着舞,从天上到地上轻松地旋转,蛾子一样弹着翅膀。她感到晕眩。
  您还好吗?
  有人朝她伸出手了。蜘蛛,织着青蓝色的丝,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光,——而它其实也不像一只蜘蛛。她仔细看了。它没有蜘蛛的爪子,没有胸腹两节,准确点说它应该是个人,但望不出长得像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还是老人还是小孩。仅仅是看上去是人而已。比起人,可能还是更像蜘蛛。
  它朝她弯下身子,衣服上的暗纹丝线一样晃出黏腻的影子。好像屋里刮来风,就能把它整个吹熄灭。
  她顺势攀住它的爪子,头晕眼花地靠在它的肩上。
  “是谁?”
  “这边是哪?”
  “是第几层地狱?是哪里来的死亡的梦幻国度?是什么,睡眠山谷,没有眼睛的希望?”她吻它的嘴唇,它蓝色的潮湿的瞳孔涣散的眼睛里映着灯光。线一样的。“我是不是要与你赌三局纸牌,才有可能回去?”
  青蓝色的冷水味的蜘蛛搂住她,带她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我在这里,这里还是我。
  你一定要回去吗?
  它贴着她的耳朵问。她沿着镜面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蛾子般的长裙。绿色绸子,系着浮空的丝带,围着一圈顺滑的毛皮的领子。她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自己。是自己吗?她眯起眼睛。别的跳舞的蛾子,都被青的丝线系在夜空里。他们的线怎么就不会互相打结呢?
  “我总觉得我很不幸。我总觉得,没有人爱我。”
  毕竟人生是苦难的学问。你是,你爱的人也是,你的妈妈也是。她留在房间里,她得了潜水病,她要吃罗拉西泮,你觉得能潜到生活里多深的地方?
  但是你可以像别人一样留下来。
  “会怎么样?”
  你可以忘记你所有的烦心事。像是你的酒瘾,你讨厌的女生,脏了的内裤,灰暗的人生,永远晒不干地面的阴雨天。事情总有解决之法,一切遭遇的万用解。那就是留在这里与我在一起。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
  它带着她向下划着圈滑下去。她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昆虫的翅膀。
  “我想不一定。我想。我想。
  “如果我回不了家的话,妈妈怎么办呢?我好不容易给她打的毛线衣怎么办呢?你想把它带走卖掉吗?就像不小心在停电时打翻蜡烛。”在地上,她瞥见那卷发的女人,忽然非常难过。
  “她会变成我的样子回家和妈妈在一起吗?”
  她又亲吻了蜘蛛,从里面扯出了雾一样的发光的丝。
  也许别人扮演的自己会比她自己更成功。所以这边会有这么多人的影子,所以,可能要到第二天,才会有人发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昏死在脏兮兮的酒吧厕所里。但是那也不是她,对吧?她是个透明人,现在还没到该回去的时候。黎明还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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