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toile Bleue

  走进教室时,我看见线性代数在后排正把脸埋在臂弯中补着觉。他经常在早晨分秒必争地补觉,而讲师进教室时他就会自然醒来。讲师不怎么在意他,因为他有着知名的虚弱体质,为了生存,他今天也在补觉。
  “别看他总是睡得醉生梦死,你在他醒来立刻推给他一份数学试卷他也能扣不到十分。”
  夏夏曾经这样表面嘲笑实际羡慕地说着这种话。
  放下包,取下耳机,——眼前无端出现了一片蓝幕(如同电脑当机时的死的蓝色)。我感觉脊背骨抽搐了一下,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又无影无踪。我揉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东西是蓝的,人的身影明晃晃地罩在阳光下面,无比真实。
  “怎么了?”
  香草在我斜后方招呼道。
  “什么怎么了?”
  “你的动作停顿了两秒我就忍不住想问。”
  “嚯,那是我贫血,眼前发昏。”
  我不想和他说实话。他每天都带着快乐的假笑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曾经我还会认真回答他,但发现他根本不在乎答案后,我的回答变得越来越不经大脑。虽然我流鼻血了,但是我并不贫血。
  “昨天放学还遇到什么不该碰到的老朋友不成。”
  他咧着嘴自言自语。看来他的直觉还是一贯灵敏,但我知道那是故弄玄虚的瞎猜。不过在这间教室里除了我以外,有没有谁也真的看过一个蓝色头发的水母?——我突然有一丝这样的想法。“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可以的”,我一直这样自以为是。
  上午的课依然严格照着时间进行,知识紧接着昨天,我依然听不懂化学课。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暗示世界已经变了样。一切证明着我的幻觉无关紧要,——以后也无关紧要。
  “不过,小I,你放课后有时间吗?”午饭时,夏夏一边吃饼干一边说。她经常做这种家常便饭的约会,“我跟线代去压会马路顺便去JH买盘,然后再去图书馆。”
  “你存心让我做电灯泡吗?”我哑然失笑。
  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倒并不是她不想和线性代数独处,而是他真的是个极度害羞的人。——这种约会申请不会是线性代数提出来的,是夏夏想高高在上地关爱他。结果就是她总是假作和我压马路并破例捎上他,既让他受宠若惊又不至于让他惊到恐惧。
  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舞台道具。并在中途找到些虚假的理由不得不退场,让他们不得不独处。
  我并不讨厌这样。毕竟我们心知肚明地互相利用,她利用我来稳定局势,我利用她来观察和理解那些我难以接近的人们。她的人际比我宽广得多,毕竟她是美人。虽然成绩只是中等偏下,但在交往方面她有着天才的读心术,——或说是读爱好术。能一眼看出线性代数这种人会喜欢什么,反正我自愧不如。
  线性代数是典型的我难以接近的人。
  他和我的关系当然不像我和夏夏或香草一样好。他的习性让他不亲近任何人,除了暗自喜欢着夏夏外,我算不出他的人际网络。——他很可能因为我亲近夏夏而对我有敌意。作为一个标准的戴隐形眼镜的优等生,性格来说,他沉默,紧张,有些僵硬的神经过敏,但我又很容易看穿他的那点单纯的小心思;外貌来说,他又瘦又高,就算套着校服衬衫,肩胛骨也很明显地凸出来。
  他的确不太健康。上次回家路上夏夏说。——身体上的不太健康,从小都不上体育课。你不觉得很奇妙吗?脆弱多病的一米八男人。如果他稍微小只一点的话倒可能像个刻板印象里的文学少年,但是他不是。所以他是文系的反义词。
  这段话是我对他最主要的理解。也许我没办法和他走到一道去,只能总站在夏夏的左边透过她偷窥他的影子。
  现在依然是这样。
  “毕竟我跟他说我要和你去。”她说。“也许我们可以等他把数学作业做完……”
  我知道,我当然是去的。
  “你喜欢他吗?”
  “不是恋爱意义的喜欢。”夏夏托着下巴,“只是一种奇特的宠爱。你懂吗?我难以解释,但是我对他有特殊的小心轻放的态度。如果说我收集别人的心,那只有他的是玻璃做的。在这方面,我喜欢他。”
  虽然现年十七岁,但是夏小姐的柜子上可是放了不少材质各异的心了。所以作为收藏家她头头是道。我没有心,所以没有我的那颗。
  “玻璃的形容词不止是脆弱。”
  “还是危险的,我知道。”她轻快地说道,对她而言这的确是很无所谓的空洞美丽话题,“只有碎了才会变得危险,你觉得会碎吗?”
 
  教育区附近的小商业街遍地都是游戏店和奶茶店,通常能吸引不少刚放学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夏夏就是其中一个,——她喜欢打游戏,也喜欢喝奶茶。不过一般人会觉得带线性代数这种人来这种地方不像什么好主意,毕竟他看上去就很无聊。
  “能说服他来压马路真的是很伟大的事。”我故意用他能听到的声音对夏夏说。“我以为好学生和这种地方真的很绝缘。”
  线性代数冷冷地扫了我一眼。
  “我又不是只对学习感兴趣。”他有些底气不足。
  我们走进JH音像店。夏夏跳着步子去看她的Alternative区了,而没有爱好的我站在门口看着我买不起的耳机的标签。线性代数立在专辑柜子前面,用竹节虫一样细长的指头划着一旁触屏上用字母排序的艺术家导航列表。
  “你在找什么?”
  我问他。他有些不太高兴地卷紧袖子。
  “你一定要知道吗?”
  “随口一问。”
  线性代数耸耸他线条僵硬的肩膀。
  “Sound Horizon。”
  哦,——我严肃思考了一下他插着耳机在听着乐园幻想物语组曲刷解析几何的模样。有一点点意外,说实在的还是挺可爱的。不过到底哪里意外呢?我对他的印象是什么,另类吗?学院派吗?还是根本不会听音乐?
  “日系男子啊。您。”
  “谈不上,只是集中精力时听着很有用。我老是心悸,我从来不停。”他有些窘迫,可能是很少和我连续说上这么多句话。“椎名林檎也是。倒并不是我有能欣赏黑暗美学的细胞。”
  “那是?”
  “很合拍。”
  “嚯。那你有看歌词的含义吗?”
  线性代数从界面退出去,有些困扰地伸出手指抬着脸。
  “也许。如果要用角色自比的话,也许会是……啊,算了,不需要谈这个。”
  他又果断地打住了。
  “我付过款了。”正好夏夏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伸出双手拍我们的背。她拿着张新进口的中风,所以拍我的那只手里夹着个塑料壳的角,捣得我背中生疼。“你们有什么要买吗?没有就走吧?”
  “走吧。”线性代数立刻说,并直接跟着夏夏往出口走了。
  所以会是什么?我很想追上去继续问他。不过再想既然他严肃地闭口不谈,那看来并不是什么真的很契合的非要说出口不可的东西。
  毕竟我和他并不熟悉。
  于是走出商业街,我们沿着植物公园的近路朝市立图书馆走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人也没有刚下课时那样多了。市中心的霓虹灯上了起来,远处银行大楼上的荧幕正好转成一片天蓝色。——我突然想起来我要对她说什么。
  “夏夏,”我稍微靠近她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确信线性代数注意不到这个音量,“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哇。什么?”
  她也配合地压低声音。我深吸一口气。
  “我看到了一个蓝色的东西,就像你昨天那故事里的公主。虽然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人,但是真的有点像。她不在我梦里,而是浮在路灯下面。它有触须,它有一肚子泡泡,它是蓝色的。它有翅膀,它没有翅膀,它发光。”
  如同梦呓一样我不停地说。在谈论它时,我只能说出梦话。夏夏有些不可思议地稍稍睁大了眼睛。
  “你做噩梦了?”
  “我想不是。”
  她甩甩头发。——精力充沛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做,但我离她有点近,难保不会被她的头发攻击。
  “不,我不是否认你的看法。也没想深究这是不是开玩笑但是,我觉得故事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她声音有些高了。走在前面的线性代数稍有些注意地转过头来。“所以你说,你睡着的时候看到一个矢车菊的公主,在路灯下面?”
  “不是睡着,是回家之前,在大道交汇的地方。”
  我努力尝试解释。
  “啊,我知道,我不小心说错了,所以一个蓝色的公主在路灯——”
  几乎突然,一个身影蹦出来横在线性代数面前,正在中心,挡住我们的路。顿时我们整齐地望向这不速之客。是一个小学女生的模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黑发黑衣,看上去是最普通的那种学生,但她没有成人在身边。
  “小心。”线性代数先条件反射地将我和夏夏拦到后头去。他容易反射过度,“最近这种公开场所会有小孩出来骗钱。他们会说自己饿了然后扮可怜。”
  “你被骗过?”
  “是的。”
  “哦,温柔的世界。”夏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憋笑。
  我在线性代数身后偷偷看着那女孩。她看上去的确像饿了,手脚纤细,身材矮小得像低年级,穿着的一身黑色校服连衣裙衬得她更瘦小。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连着嘴唇都发白,只有深黑的眼睛充满精力。总之,她没有色素。
  “你跟其他人讲过你的故事吗?”
  我转向夏夏。
  “不,不是我的故事!但是没有。”夏夏有些犹豫地答道,“我不和别人说这种话题。”
  我再转头看着那小学女生。她睁大眼睛,仿佛要把血丝瞪出来一般。她只看着我,——我感觉得到。就算我在线性代数身后。
  “你看见了她!”她几乎尖叫了,“我也看见了!你是第一个看见她的其他人……”
  她掩住脸摆出要哭的架势,当然她挤不出眼泪来,毕竟是扮可怜的。我听见线性代数的喉咙在咽什么东西,“我们快走吧。”他说(我明显地感觉这句话是对夏夏一个人说的)。
  “我留下来。”
  我突然说。
  “你想干什么?”
  “你认识她?”夏夏问。
  不认识但是。(我再看了看她。)我总感觉她只在看我。我需要留下来,如果你们赶路的话可以先去,等会我会自己去。
  线性代数抬起眉毛像看病人一样看我。
  “我提醒过了,那你好自为之吧。”——他当然不会拦我了。我知道,他内心暗喜。于是他们迅速地绕过她从路边走开,只剩下我和那女孩实打实地面面相觑。从没和小学女孩打过招呼的我,隐隐感觉随便与陌生未成年人一起会是有法律风险的事。四处环望过去没有警察,我只得开口了。
  “你的父母,——我是说带你的大人,在附近吗?”
  “不。”她放下手,果然她哭不出来。她甚至没有做出挤眼泪的努力,“我是从学校里跑出来的。你想听我说话吗?我配合你。如果别人问起来,我会说你是我哥哥。”
  我突然感觉她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你保证?”
  “我没必要在这种方面骗人。”她竟意外冷静,仿佛完全不认识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她带我去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能看见她双脚悬在半空晃着。她真的很矮。我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注意我们。可能别人也默认我们是家属,但我依然离她有相当大的一段空隙,大得可以坐进一个夏夏。
  我很少和夏夏以外的女生靠近,所以我有些克制不住的紧张。我用余光偷偷望向她,她柔顺的黑色长发像那些电影里的小仙女,即使反射阳光也是纯白的。她也的确白得闪眼。她不停卷着手指,像半透明的白蜡烛,或者说白磷条。
  修辞的直觉告诉了我危险的预感。
  “你看见她了?”
  她问我。
  “谁?”
  我隐隐知道她在指什么,但我想让她自己说明白。
  “公主。”她靠在椅背上,“公主偶尔出现在路灯下面。总之要有光。”
  “是吗?”
  我仔细回想昨晚看见的东西。怎么看都像一个没有形状的湿漉漉的无脊椎怪物,挂着半透明的触须,并不像一个人形。不过将形状看作抽象的裙摆,倒的确能看作一个倒挂的长发女孩。在小孩的想象力里,看作公主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毕竟人称代词是她,不是他也不是它。
  “蓝色的?”
  我眼前突然有些发蓝。可能试图回想它,就会有这种效果。
  “蓝色?”她摆出有些疑惑的神情。不过她马上从包里抽出一本图画本,翻开,“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看了。那是一幅笔触相当幼稚的有着蝴蝶翅膀的蓬蓬裙女孩,戴着皇冠。
  “我想不是。”
  我直说。
  “哦,——那先不要急,我还有其他的。”她继续翻页,下一页是一个长着一只(只有一只)白色翅膀的少女,没有皇冠,但是有带角的光环。“这个呢?”
  “我想也不是……”
  她又翻了一页。——这一张让我有了反应,我眼前猛地闪过一片空空的蓝色,很短,很迅速地回归原样。我眯起眼睛自己看这幅图。和之前两张的幼稚笔触不同,这张明显是专业美术人的手笔。纸上只有一幅铅笔素描,画的东西有点像巨大的草履虫,流体的,充满形状不一的气泡,但散瞳来看又像是个穿着蓬蓬长裙的女孩(没有脸),灰发飘飘。也许还是很写实的,——如果描述幻觉是一种写实的话。
  “是。”我说,“不过是蓝色的。”
  她顿时摆出释然的神情,虽然还有一些怎么也想不透的疑惑。她把图画本塞回书包里,有点忧伤地望向地面,双手托着下巴。
  “她是我的公主。”她说。
  “你知道它?”
  “我一直看她,我们认识好几个月了。每天晚上,她来我梦里。后来没有睡觉的时候,我偶尔也看见她。在窗外看到的她是这样的,但是在我梦里是真正的公主,还有着翅膀,——你知道吗?充满光的泡沫一样的翅膀,里面有点像蜘蛛网也有点像剪纸的东西。”她比划着,手指乱七八糟地舞动,“但只有我知道她。知道吗?我和别人说我梦里总是有一个漂亮的公主,但他们不相信。没人会相信。你是第一个说到看见她的人。也许你也是一样被选择……”
  “被选择?”
  她吸了吸鼻子。
  “是的。我觉得是她觉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对吧?别人无法遇见,但是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可以的。那样你和我是一派的吧?”
  我觉得她这种说法仿佛是我们一同见证了一起凶案。桥下的喷泉开始涌出水来,公园的野天鹅从桥洞里钻过去,——我觉得没有必要拒绝她。
  “是。”我说,“你想让我做你的盟友?”
  她马上坐得笔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振奋的消息。行吧,的确是挺让人振奋的。
  “是的!你要吗?你不后悔吗?”
  “暂时不会。”
  “暂时的话也行。”她并未对此失望,靠在椅背上,仿佛有些掩藏不住的得意。对于她这样年纪的小学生来说,拉帮结派是一种日常的操作。无论一个小孩有了多少盟友,他们都会为新人的加入露出点欣喜来。更何况是独来独往的人。
  当然我并非这样理解她。我没有那么多仅此一份的经历,所以也没有难以分享的秘密。虽然我相信有的事情只能由我遇到,——只是遇到而已。
  “来交换联系方式吧?”
  她将电话号码递到我眼前。
  她用的是去年刚出的新手机,价格不菲。在成年人或家庭条件中上的学生里相对常见,但在小学生的手上就显得有些过于贵重。更何况她一个人在校外活动……莫名其妙地我对她的家庭生出点怨怼。也许便是那种事业有成但没法分出点时间陪伴小孩的优渥家庭吧。我输她的号码。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可不可以不说自己的名字?”她交叠着腿,身体前倾,“盟友之间当然不会称呼本名的。我们不是可以选择自己的称呼吗?”
  这言论给了我“果然还是小学生”的感觉。
  “那你可以叫我小I。”
  我说。
  “因为是第一人称?”
  “因为是首字母。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是第一人称。——到你了。”
  “睡鼠。”
  “电气睡鼠?”我有点想笑。
  “我经常睡觉而且喜欢睡觉,所以是睡鼠。我还喜欢喝茶,喜欢吃黄油面包。不过小I,你看起来不像喜欢读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人。”她也输入了我的号码,我看见她把我放在了置顶的位置,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十岁,四年级,既是学生也是业余的神秘爱好者,总之喜欢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她站起身来,扯扯自己的书包带,并朝我鞠躬。她肩上的黑发在半空里展开又收拢。
  “认识你我很感动,不过我要走了。”
  她说。——睡鼠说。
  “安全吗?”
  天已经有点发暗了。我真情实感地问她。
  “比你想象的要安全,但是我的确要走了。后会有期。”于是她转身就跑,飞快地离我远去。She's running out again,——我在心里默默唱这种歌。说实在的,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一个人在公共场所招摇过市而不被警察带走。在大都会市中心,小学生是不被允许一个人出现在街道上的。但是她是神秘爱好者,也许这正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的一环。我也该去寻找夏夏和线性代数了。他大概已经足够幸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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