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uer Stern

  眼前一片模糊,脑子也像是从午睡里勉强醒来一样飘忽。我揉捏眼眶试图让自己看清楚一些,倒发现眼前横着壁灯和一块巨大的视力表。而我坐在诊室的软椅上。
  “稍热,但不严重。”校医甩着温度计,像是在对我说,也可能是对其他人说,“虽然是突然的晕眩但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近日有什么焦虑的事或者压力过大的话,建议去隔壁预约一个心理咨询。”
  “焦虑的事?”
  夏夏在我左边以略带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了。是啊,我能有什么紧张的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开口,感觉嘴里有些发甜,大概是刚喝过葡萄糖水。
  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更不记得我怎么坐在这里的,但是身体很不舒服。——这毋庸置疑,晕眩,低热,乏力。密密麻麻的蓝色的潮从我眼睑里升起又落下,密密麻麻的,像在热水浴缸里泡了很久很久。大概过于舒服了。
  我怀疑自己永远不能从这软绵绵的坐垫上站起来。
  这样下去挺好的。
  “哗。你终于说话了。”
  夏夏立刻转向我,语气有些埋怨也有些难过。嗯。是。她在这里。她陪着我。夏夏陪着我。
  “你怎么了?小I?最近怎么了?”
  “不清楚。”我还是试图从深陷的坐垫里挣扎出来,“但我没有昏过去吧?”
  “这倒没有。”
  线性代数靠在另一边的座椅上,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夏夏伸出手来像是想测我的体温,他抢先一步把手搭在我额头上了:出奇的柔和,出奇的细,出奇的冷。我顿时后脑一个激灵,懒散的感觉一扫而空。
  不要把手放在我头上了。你又要疯了,香草。我忍不住想说。
  “滚烫呢。”
  他嘲笑一般说。
  “那是你手太冷了。听说手冷的人,内心是很温暖的。”
  “那手滚烫的人内心冷淡得可怕吗?”
  我坐直,打开手机,已经是放课后了。校医开了两周的药给我,便挂上下班的牌子,赶我们出门。夏夏拽着衣袖把我拉起来,他则勉为其难地扶着我的胳膊,嘴角下撇得厉害。
  “谢谢你,我好多了。不用这么温柔对我的。”
  出了诊室我便挣开他的手。倒不是他肉眼可见的不情不愿令我困窘,只是让全职病人做体力活太过分了点。不知过来时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勉强呢。
  我们走进空空的自习室。
  “我去茶水间倒点咖啡。”
  刚坐下,夏夏又像想起什么重要事一样坐起身来。她永远需要免费咖啡。“你们呢?”
  “可以。”
  我缩在角落的单人小沙发里。我想保持醒着,因为我很困。如果有高浓度的咖啡因药片的话。不过如果将两颗阿普唑仑片溶解在浓缩黑咖啡里喝下去,哪边会赢呢。有空的话该问问线性代数吧。
  “不用了。谢谢。”
  线性代数坐在桌前,稍稍偏过头去不看她。
  “我最近表现得很不正常吗?”
  待夏夏走了,我试探地转向线性代数。相比夏夏,他不会问我很多问题。
  “正常?”他翻着课本,不看我一眼,“睡得倒确实很多。我睡得也很多,无法断言正不正常。不过,你肯定不想变成我这样吧?”
  “不。”
  我连忙摇头。他又开始认为我缺心眼了。
  “就是感觉不到睡了多久。——你理解吗?近几天只是断断续续的在过,有时清醒有时毫无记忆。笔记也是留了几段缺了几段的模样。嗯……简直像是断片一样。”
  “你喝酒的吗?”
  暂时不喝。
  “呵,‘暂时’。”他嘴角上扬了几毫米,“‘过了法定年龄就立刻喝’的意思吗?”
  倒也不…
  虽然下意识摇了头,但又感觉一语中的,我不得不惊异于他对措辞的敏锐程度。尽管生硬无情,线性代数倒也不是常人刻板印象中的nerd。只是他喜欢表现得生硬无情罢了。
  我还没能走近他,但我确信他绝对是值得走近观察的人。
  他翻了一页。
  “I。”
  嗯?
  “去诊室时,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我仔细回忆。——我并不记得去诊室的事。我昏倒了吗?睡着了?还是醒着?
  “醒着的,毫无疑问。”
  他皱着眉头。
  “你最近表现反常,所以是夏洛要带你去的。周三我做例行检查,所以我跟你们一起去。从昨天出事的楼下路过的时候,你忽然发抖得厉害,不停往下倒,像要昏过去一样。费了番力气把你扶稳的时候发现你心动过速,呼吸也很重,不停说着一句话。”
  什么?
  “‘要快点逃’。”
  玻璃自动门远远地开合的声音像风扇一般。
  要快点逃。
  “夏夏……我说,夏呢?”
  “没有。她没有听到,因为你倚着的人是我。”他语气依然毫无起伏,但听得出来是认真的,“你不记得的话,又能怎么办呢?”
  我干笑了几声。我竟然曾经靠过线性代数的肩膀吗,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可比我高一个头呢。
  “你看过《宠物公墓》吗?”
  “听说过。斯蒂芬·金?”
  “嗯。我说情节。”我还是说下去。
  “略有耳闻,但没看原作。”他抬起头,以正眼看我了,“所以?”
  “那也好。夏洛喜欢这本书,你代我转告她。”我仰起头,“我被一个死去的东西交换了身体,它正在我身上,偶尔活过来,偶尔睡过去。而我代替它被钉在棺材里,我没有四肢,也没有呼吸,活着但活着腐烂。——只是个故事构思罢了,这个构思怎么样呢?”
  他的脸色陡然有了变化,好像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又埋下了头,装作开始复习的模样,没给任何回应。空气寂静到让人不安。这段话的哪里会给他刺激?我马上反思起来。虽然反思还没有成果,便被生生打断了。
  “I。我说,你这样后天真的能去剧场节的吗?”
  气氛破坏者香草又闯进门来,把尴尬赶走。他一脸夸张的忧愁,好像不是来干作业,而是专程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没那么夸张。”我回他。“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帮我请个假,作业你帮我交了。”
  “哇,你倒反省一下是不是经常和你一起被你感染了啊,你这神经过敏人。”夏夏紧随其后冒出来,他们各自拿着两个纸杯,看来是在茶水间撞见的。香草很潇洒地递给我满满一杯冰咖啡。
  “三倍浓缩。请。”
  夏夏冷笑一声,不再看他。她将一杯苹果汁摆在线性代数面前,他闷闷地道谢并往后缩了缩。
  他在考虑如何与她转告我的妄想吗?这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了,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但无疑他对我的描述有所反应,因为提到死,还是提到栩栩如生的死?线性代数容易死是个公开的秘密,早在和夏夏一起时,她就谈到了。——他自己不会说,但夏夏一定会知道。
  “你要休息的话我就只能勉为其难代替你陪夏小姐胡闹了。”香草说起怪话来,夏夏在后头戳着他的脊椎。看到他们还是如此旁若无人,我感到有五分的快慰。
  “我可以同时跟你们两个人胡闹。——并负责给所有人道歉。”我说,“不过,你呢?线性代数。”
  他表情里的惊异让我感觉很奇妙。唉。他必然觉得我竟然开朗到主动提出问题,定是脑子的哪根筋被高烧烧断了。
  “我不去。”他抿着苹果汁,“我不适合让人感动的东西。”
  连和夏夏独处的机会都不愿意要吗?我有点想恶作剧般问他,但他的表情看着并不想会理睬这种问题的人。
  “那就休息吧。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夏夏忽然抬头,盯着我。
  “我还是自己去找其他人搭伙吧。——如果他跟着你的话。你们一定会去买热狗的,我天呢,我最受不了热狗了。”
  “起司热狗呢?”香草问。
  “不。”
  “面包热狗呢?”
  “不。”
  “为了热狗你竟放弃了小I,你真是一个残酷的人啊。”
  “你陪你的吧。还是说你也意识到自己不够有趣了?”夏夏有些好笑地耸耸肩。被夹在中间如排球般拍来打去的我大约乐在其中,毕竟没有痛感,不过一种柔软如娇嗔的推搡。我试着放松,在空气中平铺开来,好像公主溶于黑暗温暖的盐水。
  公主。
  她真是什么公主吗。她的花瓣。她的触须。她的翅膀。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我唱道。“Your skin makes me cry。”
  “谁是天使?”香草看着我笑了。
  “我确实遇到了。你记得吗?你说,我总会遇到的。”
  “哦!可怜的小I。我第一次看见你说这么可怜的话。这太不小I了。”
  他半开玩笑地凑上来,揉捏着我确实有些发烫的额头。今天我的头已经被所有人摸过了。我是否该给自己颁个成就呢。
  “我确实病了。你居然能听到天使这个词从我嘴里冒出来。你说着我总会遇到,但看着也根本不相信我会遇到。”
  而我是一个永远无法有信仰的人,连无神论都不会是我的信仰。那么公主,天使,是什么呢。脑中闪闪发光,粘稠的灰黑色海面,是什么呢。头顶的蓝色星星,是什么呢。蓝色公主。蓝色天使之吻。不像蝴蝶振翅也不像蜻蜓点水,只像盛夏的加冰柠檬水一样将细胞一个个串刺而过的天使之吻,是什么呢。
  假如是另一个人。假如我不是我。假如我不是这样的I。那么被她亲吻的时候大概会像爆炸的水泡一般坍塌成一滩吧。
  假如我不是这样的I。
  天使。海洋。柠檬水。震颤的狂喜。
  我是个无法感觉到狂喜的人,所以我永远无法有信仰。
  
  “我该回去了。”
  我从香草的身侧逃出来。他像猫一样蜷曲着的身子的空隙,我能看到他衬衫下的猫眼石的几点闪光。
  “你确实需要好好回去休息一下。”夏夏在喝冰冻咖啡。“自己可以回去吗?如果不能的话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不需要。只要搭上公交车就行了。”
  离开自习室。只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很少见,因为我总是很少早退的那一个。走得最早的经常是夏夏,因为她是个大忙人。其次是线代,他确实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种于自习室中扎营的优等生。香草总是无所事事。而最空虚的我,总是留下来陪到最后。
  (“所以是我在陪你还是你在陪我?”只剩两人时香草就会这么问。我们一样无所事事,留下的通常是最没用的人。就没有比留下来更有趣的事吗?我问过。他摆出一副很夸张的忧愁面孔,就差把“确实没有”写在脸上了。)
  我乘上公交。傍晚的天空呈现出带血色的橘色。乌云。一天结束了。黑色的帘幕拉下了。剧场节的舞台帘幕不是黑色的,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血一样的暗红色,在灯光下显出橙色与艳粉色,艳丽至极。
  于是我想去见他。
  他。我很久没见的朋友。
  我和睡鼠说,自从上一次被他追打从里逃出来,我就再也没去见过他。那时墨水沾染在我的背上,浸透衬衫,和皮肤黏在一起。那种粘连感至今留在记忆中,每当想到他,就会悄然袭来。
  注意身后…
  我滑着屏幕上他的主页,染色的透明骨架。他把步骤照片保存在下面。——将生物肌肉组织透明化后经由染剂将内部骨骼染色,依照成分呈现不同颜色。准备药品:95%酒精;0.1%双氧水;10%福尔马林;冰醋酸;硼酸钠;胰蛋白酶;氢氧化钾;茜素红;亚里西安蓝;甘油。准备器材:标本瓶;解剖刀;镊子;药匙;天平;量筒。
  我想要去见他。
  他还住在那里吗?那个房子。他没搬家,但是很远。硬骨染色与软骨染色的不同方法。我觉得我必须再去见他一次,即便他讨厌我,——必须再去见他一次。假使他知道了我的困窘,可能也只会把它当作一种科幻素材吧?明天,假如有空的话。假如我醒着。
  假如我在不同的试剂中浸泡,浸泡,浸泡。
  兔子。
  我给睡鼠发了消息。
  ——什米?
  她很快回复了。甚至打错了字。
  ——兔子,兔子怎么了?
  没有怎么。因为我想到兔子了。今天的乌云好像一只黑色兔子。
  我把头贴在凉丝丝的公交玻璃上,上面浮起了一层带有汗液的雾气。
  它在我的身上。有什么方法,可以和它沟通?
  ——你们没办法互相交流的。睡鼠回应我。——电视里演的人与人面对面在脑内对话全是假的,你跟它就是两只互不妥协的巨大生物,隔绝得太彻底了,根本不好交流。
  哪有。我很好妥协。
  ——哎!不能这样。妥协就被它吃了!
  我不怕这个。那么,白色的粉末是什么?我的抽屉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那边沉默了又至少有五分钟。我搓着自己的脸,确认自己还活着。离我的住处还有两站。我必须要保持三分钟的清醒。
  ——i,你得小心点,不能那么没戒心了!她忽然开始教训我。——如果是什么坏东西的话,i,如果它对什么东西上瘾,那你也会上瘾的,它用的可是你的身子啊。
  我知道。
  真是辛苦。车到站了。我一路回家,躺在床上,睡鼠没再回复我,我也不打算回复她。我们是两只互不妥协的巨大生物,是吗?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巨大的生物。一直以来我都长得不高,连带着自尊也小到几乎没有,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我撕下一张便签纸,用圆珠笔写上:
  如果您认识这段话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名字与目的吧。
  然后把它贴在那小瓶装白色粉末的瓶盖上头,这是它的东西,它一定会看到,看不看得懂,那是跟我无关的事了。毕竟我也不知道兔子以什么语言交流,——来自地球外层的兔子以什么语言交流。看着粉末,我总会产生将它们整个吞下去的念头。你摸起来真像他啊。或说他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团黑色的兔子啊。他身上的血,白色的柔软腹部,兽类特有的腥膻味。
  我想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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