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tinis Menulis

  我与他之间是惹人厌恶的寄生关系。
  此前我或许没有这种想法,但现在有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想要冷静,如石般冷静,如夜般冷静,如月亮般冷静。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我必须休息。我困倦又无法睡眠,因为我没有眼睛,没有了休息的能力。
  那一天,她将银色的药打进我的静脉里,然后世界便开始飞速旋转。那又是什么?我远远地问她。——是钥匙。她远远地回答我。我就浮起来,像一条溺死的鱼,从水底浮上去,浮出天花板了。天花板上面是粘稠的液体,深黑的,越来越黑,像冰冷的沥青,像沼泽地一样把我吸进去;再然后,我就无法睁眼,无法再呼吸了。那会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
  那时,我躺在一架台子上,我睁着眼睛,它紧盯着我。陌生人青绿色的带警戒的眼睛,张着嘴说出无法理解的语言。它长着人的模样但充满我无法言说的古怪,它毫无疑问是人类,但我却觉得它像巨大的一节节的虫子,发着青绿的冷光。它的钩爪,末端有刀的寒光,在我眼前几寸的位置,我企图挣脱它,伸出我的肢体,仅仅是肢体而已,不是手臂或者腿,是纤细的扭曲的形状…你不该活着的。我想。你们不该活着的。我想杀了它。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想杀所有人。
  小时候我杀虫子,用小刀切碎它们。
  那是古旧的天赋,我遗忘多年的天赋,只要我想,我总能。模模糊糊地,我好像刺中了它。
  是谁!它猛地缩回去,节肢收缩又伸展,带着油浸润过的黏糊糊的气泡。它逼问我,我从台子上爬起来我抓住它,试图使出些笨拙的蛮力来,将它推下椅子。它满脸惊愕地伸出爪子,上面好像带着倒刺,毫无章法地抓向我,辐射般的绿光变得醒目刺眼,好像发出警笛骇人的啸叫。但它很脆弱。
  它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我甚至不用太多力气就可以制服它,虽然我不熟悉这样的身体……我是人,而它总比我更适合打斗,总是强过我的。总是强过我的。世界上总该有些好的东西的。
  如果它也想杀我……
  我本能抽动鼻子,吸进更多氧气。
  只要我想,我总能。但是。
  但是。
  但是…
  眼前突然又变得扭曲了,漩涡一样刷地变形,消失成一团模糊,一团晕眩恶心的颜色。颜色。声音。
  气味。想法。知识。
  死。杀。脑壳里传来古怪的阵痛刺着我的颅骨,不可见的黑色大物压迫着我,喉咙发酸,神经也是酸的,骨髓好像呕吐,指尖变得比整个身子还沉重,如果能看见眼睛,它必然又布满血丝。无比熟悉的不适感还是如影随形。我想要休息。未知的那一边,我不要去。
  我不要去。我想要休息。我想要休息。我需要休息。我必须休息。休息。我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喉咙挤出来干瘪的鸣叫来,这是我的声音吗?这是吗?这是吗?这是吗?这是吗?这是吗?全身发冷,无法用力,几乎撑不住身子,也按不住那巨大的陌生的怪物。我又缩回可耻可怜的一团,指甲不自觉在地上抓挠,幻想能抓出痕迹来,终究又什么都没有。没有刀子,什么都没有。
  杀。杀了它,杀了我。杀杀杀杀杀杀杀。
  它又发出声音来,我听不懂。千千万万个虫子在震动翅膀,发出嘈杂的无法理解的乱声。到底是什么?a——i。爱。眼睛。我。
  为什么?
  I。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既然你……你!后颈被天花板上的手提起来了。浮出去,冲破顶。没有了。希望再也没有了。说着的话,希望的确再也没有了。
  
  一觉醒来,我又回到了那有些熟悉的房间里去。
  我跪在地上,像以往六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所做的一样。当顺势倒在地板上时,不适感似乎减轻了很多,古怪的错位感好像也快要消失了,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一具困在怪物躯壳里的卑贱的哺乳动物,活动起来好像也与人类无异了。
  我蠕动过去,打开他的抽屉急切地寻找刀子。
  我会死的。在没有休息的日子里不去做的话,我会死的。
  但把刻刀抵在手上的时候,看到人类白净平滑的好像从未受过伤的左臂,我又犹豫了。
  静脉青蓝如枝干,血管浅红密布,像家门口的三角梅,欣欣向荣,鲜活艳丽,在薄薄的灰白的皮肤下面完好无损。
  我从未以这种角度望向自己的手臂,我的手臂像一张丑陋的瓦楞纸,上面一千万道凸出的旧痕,连血管都磨得看不见了。我永远如同父母家暴子女一般虐待自己的身体,作为所有物,理所当然地虐待。
  那个人还在,那个人还活着,这是他私人拥有的东西,我束手无策。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讨厌死了。讨厌。
  我赶紧把他的刻刀塞回抽屉里去。
  总怀念着金属味道,却又永远提不起劲去做。万般无奈,我拨打他的电话。
  你在哪?
  他的声音依然冷淡,如石般冷静,如夜般冷静,如月亮般冷静。
  没有。我不知道。躺在床侧的地上,我努力说出完整的话。好在用声带可以发出我所熟悉的声音来,我没有真的变成一只沉默的虫的死骸。
  请给我药。
  思考很久我还是只能这样说。我能听见他在对面呼气。
  我给你准备了药。
  什么药?
  可能会让现状稳定点的东西。我正在路上,请留在原地并保持清醒。
  哦,保持清醒。不能一如既往残暴的当下,我觉得自己不能躺下去了,只能撑着后背,睁大眼睛,用别人的手指触碰别人的脸。比起同性这个年龄普遍的体型,个头好像的确有些太小了,好像个女人,但至少也在正常范围内。即便现在无法预估身高,但心里多少有数。唉。女人。隐藏的女人的气味,用暗藏不适的手去触碰的话,就会有一种卑猥的邪念,像是另一类恶意的侵占。手上的裂纹,被隔开的,纺锤状的翻开的肉页。我又感到难过了,为什么用着别人的脑子,我还能感觉到难过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我又坐起来,抱着膝盖,努力一直把头低埋进大腿根。我一直思考着她,一直思考着你。
  啊。啊啊…
  皮肤是冰冷的,但我却感觉到了火的焦灼气味。燃油。
  这燃油只有可能是我自己的气味。
  有东西在均匀地敲着玻璃窗。我将它扭开,医生轻巧地翻了进来。
  我称他为医生,因为他总身穿白衣,且他带来药。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在文化印象中,这种人通常会被揭露为恶魔,但在我心中他只是医生罢了。他有着让人不安的鲜红色的虹膜。过于红了,描述不来的红,比血,比血横流的屠宰场更为精炼的如刀锋的红。
  “你们气质也真是陡然不同。”他揉着眼眶,有些嘲弄,“我真的无法想象他会摆出你这种表情来。真是卑屈啊,真是无助。”
  我垂头不语。他给我带来了一些糖,——一些药。我把那些东西依次不停地含在嘴里。这些东西只对你有作用。医生说。
  做不到那个我就会有些沮丧。我说。——那对我来说是最简单的反馈,抽烟也是,做其他也是,其间不用想任何事。
  医生看着桌上那些粉尘,那些他当初给我用的药物,把它又盛了回去。
  “先生。”他说,“这时候还是先不要急着用。你状态还没好到那个程度。”
  不是我拿出来的,我不对自己抱有自信……。但是看着那些药的粉尘,我又困惑了:不是我拿出来的吗?难道不是我亲手拿出来的吗?苦恼。极端的苦恼。我又把头低下去。我不堪去看眼前的东西。
  你!你……
  我叫着你的名字。医生敲了一下我的头顶。
  “总会遇到的。既然我让你过来这里。给你吃过止吐药了,所以也别吐在别人的床底下。”
  无法解释。
  我咬着舌尖。
  想喝珍珠奶茶!标糖的,去冰。
  “哪家的?”
  TEASER。
  “还要什么?”
  生肉。
  “你不是真的想吃生肉的吧?”
  医生好像抬了一下嘴角,便从窗口出去了。我揉着额头,翻着他手机的内容。里面没什么很重要的关于自己的内容,联系人里只有几个名字,且无人有回复。头像为猫的,头像为老鼠的。我点进去看。
  ——那是一只兔子,可能不太像养的兔子,它很大,眼睛发亮,但它很像一只兔子。
  ——兔子?
  ——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
  我把手指埋在发根里揉着。兔子。兔子……你。兔子。
  肉。肉的味道。
  我做了一个被活活吃掉的梦。待医生拿着奶茶再从窗口进来,我说。我在盘子里,被装着端过去了,水光迷蒙,盘子里红红的。那些东西盯着我,那些东西吃了我。
  “不想买生肉,吃点熟的。”他给我一份打包的熟牛肉,我缓慢地一点点咬碎了咽下肚。上次吃东西好像还是一个世纪之前。
  被发现了呢,医生。我说。早被发现了。
  “没人能对你做那种事,你知道吧?只要你的身体好好的,便不会有什么坏事。”他坐在转椅上,打量着房间的布局,“你的目的只是找到那个东西,而已吧?”
  那个东西。我说。不是东西…好吧,是的。我贴着窗玻璃,外面的楼房黑暗静止,一如老家的夜。什么都在,最令人烦恼的砂叶……医师。她给我以成长膨大的巨大植物的感觉。
  “我重复一遍,你想找的东西在这里没有实体,只会是一种错觉,一种概念中的生物。现实也好,想象也罢,不要相信眼睛,也不要纠结实体,——你不认识它,但觉得是,那就必然会是。”他垂着睫毛又和我重复起早已重复过的话,“即便它处于一种高度聚合的甚至可见可触的姿态。别思考,去感受。”
  唔唔。我哼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谁都好像她的模样。
  “从一段感情里强行退出,回头望去多少要带点强迫的感觉。”他摇头,“我理解。——无论你看见什么都会犯相思病,这让你苦恼,是吧?深月?”
  不。不。不。别叫我的名字。别叫。听到这些字就好像羞辱我一样。
  医生的影子在我眼前摇晃着。我有点恶心,但吐不出来。完全吐不出来。这副身体是不是有点太健康了?我十二岁后就再也没这么健康过。
  “那叫什么呢?兔兔?”
  他的语气完全没在开玩笑。
  你要这样说的话,便尽管说吧。反正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我是个兔子。我是个黑色的怪物。我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是自己的手指。你是个骗子啊,你是个贼。
  “习惯是必须的。但你本也不用强迫自己附在别人的身上只为了找一个不知是什么模样的东西。”
  我知道。唉。
  我喝奶茶。过甜的饮料给我一种实打实的慰藉,虽然事实是我有些乳糖不耐,但既然是健康人,那就可以试一试。我喝奶茶。
  “既然我选择瞒着你的亲人……”
  我想要改变很久了。你知道吧?医生。我说。这里的奶茶味道并未有什么不同。来做一次很大的改变吧,——这个决定我暗自排练了几十次。但我实在太懒惰了,我动不了。无法开始,无法结束。我很想逃跑,但是又太厌倦了,连走都没有力气去走。就算是自杀我也厌倦了,你看,我很久没自杀了。为什么想死呢?充其量只是想跑,要一种易于实施的改变,只要别在平常里,别再看到他们。
  “他们?”
  嗯。连城…。也不止他。只是想到他在,姐姐也在,还有很多人,我便感觉有些恶心。到底为什么要关心,血缘的关系对我来说太……太什么,又怎样呢。啊!我希望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生过我。我就不该是人的。
  “放松点。——唔,你也不是真的很紧张吧?”
  也是。我咬咬吸管。
  药对我多少还是有效果的,没有变得那样沮丧,只是很平稳地说着老生常谈的话。诉苦念上一百次就会变成一种幽默。我现在倒的确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个东西。只是砂叶……医师,的一部分。他这样说过。那个东西。是误入这里的她的一块碎片,与她相互不知。但是我失去了她,只能转而捡她的碎片。为什么你这样疯,为什么你连这种空洞的东西都要相信——,姐姐晃着我。
  所以,来一次巨大的改变吧。我想…而我必须去做。但是医生,你又为什么帮助我呢?
  医生眨着眼睛。
  “兔子,我们本该毫不相关。我不是恶魔,不是异界人,只是追着星星来的外星生物。或者说,——现在你才是附在别人身上的外星生物?附在外星生物上的迟钝的人?我与你利益趋于一致,也没什么帮助可言。”
  我知道。你原本也不长这样。
  “倒不需要知道我原本的模样吧?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他将垃圾收走,把椅子推回了它原本的地方,分毫不差。
  “我走了。需要的药我留在抽屉里。你需要休息,——无论谁都需要休息。”
  我坐在原地,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这不是我需要理解的东西。看他穿过窗户时,我额侧忽然一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冲进我的脑里。
  窗户。窗户,碎裂的玻璃,一些血迹,活动室,一些血迹…不该存在的事件,一些血迹。每回想一次,便有什么东西冲撞着我的颅骨,冲撞,冲撞,像要把它撞碎一样,那是什么?我没有亲眼见过它却恐惧至极,它一定知道我,——我有此般不安的直觉,甚至感觉它必然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一样,——那是什么?
  我见过。我必然已经见过了。我坐在他人的床上冷汗直流,不禁又把脸埋进腿根和腹部的夹角里。灯光让我感觉胃隐隐作痛,虽然不该痛的。找到了开关,我把电灯关上。
  她便从吊灯上下来了。她,女人的姿态,无比熟悉的姿态,垂着卷曲的长发,穿着白衣,闪闪发光。那么近,我能看见她皮下气泡般细胞的流动。她的肩上伸出翅膀,——无数花边,无数的透明薄膜,无数的书页的翅膀。她贴在我额头上,而我睁开眼,她往后退了。她从吊灯里爬回去,窗外的世界变成一片死的蓝色。
  为什么?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呢?
  我拧开门,在一片死的蓝里追她的影子。为什么?我喊叫着,她的影子,——巨大的水袋一样的膨胀的非人的影子滑着游走了。为什么,亲爱的,我亲爱的?你!你…
  ——不,我并不是她。天上传来远远的干枯的声音。我并不是她,只不过是人的死灰。它说着。我不再是你一个人的……我没有手,我也不再有手。但如果你如此想,你能握我的触须。于是半透明的须下雨一般垂下来,我抓住它们,努力朝它们探出手,抓住那些朝我伸出的怜悯的丝。抓住它,我可以爬到天国去吗?天国又真的有拯救的可能吗?为什么,砂叶?我禁不住大哭起来。——而后发现自己其实以倒错的姿态倒在床头,泪痕从眼角滑到额头上了。我在梦中大哭,醒来时也在大哭。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捂着疼痛的颈子,挥拳一样把脸砸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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