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感冒的致命的肉体
  粉碎好似被毁坏的树枝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F说。
  普通的主人公是很多奇幻故事的起始。人们不喜欢太过于特立独行的主人公,不够普通的人缺乏真实感,让故事仅仅止于故事,止于一个笑话。不仅仅是奇幻故事,相当一部分虚构作品都是这样的套路,包括不比纸屑更加高尚的三流爱情小说。——这样讲会不会和后面夸赞主角容貌的语句相矛盾呢?这么一说,我开始否认他是普通的人。这年头伟人都是普通的,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这个Common people的。不普通的人又怎么担得起第一人称的含义呢?又怎么会有立场呢?
  要如何介绍W?他是一个正在实习期的大学生,曾经的主修是心理。在理科文科和医科里,他好像义无反顾地偏去了文科校区。即便如此,他也要背诵噩梦一般的Skinner,Piaget与Vygotsky。他研究过能拿到手的所有药品说明书。如果每个人都有些别的特异能力,那么他的能力可能就是顺风顺水地记住所有古怪的药名,并且准确分辨它们是药,——而不是又一个认知心理学家。
  从小到大,他是持久的住校生,且随着年龄增大回家的次数干脆越来越少。关于亲生父亲是谁,W并不清楚,好像出生不久母亲就再婚,总之他一直跟着她。虽然家里气氛一直看似正常,但他单纯地感到不适。母亲和继父习惯两个人的生活,从未主动关心他的状况。每每回家他都仿佛凭空变出来的多余的人,愣着不敢四处走动。
  对W抱有希望的人不多。或者说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个外向的人,所以除非别人主动找上门来,不然他是断不会有新人际的。K学姐也许是个例外。在实习季的假期面前,两人在相对正经一点的餐馆吃了一顿严肃的晚饭。点着菜单,W对这同样学着心理,大他一年的姑娘说:
  “我决定假期就去开始实习是因为我讨厌回家。”
  K笑了笑,不置可否。她知道作为一个曾经的“衣柜儿童”,W一直讨厌他的家庭讨厌得出奇,而且他不喜欢大大方方地跟人谈起这个。他是个病号,且厌恶其他的心理系学生因为他们习惯性带着好奇将他当成病号而非同学对待。
  而他和她如此坦白憎恨,是因为她得到了他的信任。她与他说到底也只是朋友关系,在学校的快餐店脏污的桌上吃了若干顿速食的快餐。他们曾尝试着更进一步,但最后恭恭敬敬地各退一步回到原来的地方。归根究底,W的性格并不适合有更亲密的关系,至少不适合跟普通人。
  “你家那边的风景很漂亮。”
  “是的,但那里终究是个景区,是个公园。就算我说我从那里来,也不会有人就此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W揉着眼睛,冷淡地说。
  “我也讨厌这里。我讨厌过去,我讨厌未来,毕竟我总归也要走,——嗳,怎么还没人来点菜?”
  他毫无感情的厌烦让K有些伤感。虽然不是对她的,但是她被刺痛了。毕竟他一说这所学校,这座城市让他讨厌,基本就是否定了一切。那他看上去并不关心她的想法。她原本想要和W一道去提早实习,但最后她决定先去市区女靴店里应聘一个假期的蓝领。毕竟薪水是实的。她启程两天前才与W说了她的打算,他并没有表现出失望和埋怨,——或者说根本表情都没变一下。那我发车的晚上去吃顿晚饭吧。他只是说。
  W的性格里有一丝不健康的感性。作为他唯一的友人,她还是非常了解的。即使他当即没有表现出失望,可能过了几天就有可能像个小孩一般大哭大闹起来。他会生她的气,——她料得到,毕竟决定是她做的,而且她本来也不是非得离开他不可。他无所谓的冷酷态度可能也是一种暗搓搓的埋怨。因此她依然摆出一贯大姐姐的模样,尽量从言语上宠爱着他。
  “嗨,那不要想这些了。我们打打视频电话吧!”
  “哼哼。”
  菜呈上来了。W花花绿绿的田园古典印花行李箱立在他身边。
  你这惹人厌的月季花!
  这句话通常是用来形容W的。因为他名字里有一个无关紧要的Rose,而且他浅金色的头发看着就像很多人后花园里栽的奶油月季,甚至边上一圈粉红色都一模一样。他不美丽,但也多刺,连他自己都会被自己的尖刺扎到遍体鳞伤。这份过度的攻击性的自保也并非他的本意,自从他发现自己活着的时候(这要等到中学上到一半),他已经是这副防卫过度的模样了。
  他坚称他是一个人生活也没有问题的正常成年男人,但K并不放心他。倒不是他的情商有问题,能在心理学硕士毕业,说明他也不是缺乏共情。只是他的经历导致他必然要比普通人有更多本能的暴戾。这是人为不足,只能靠后天弥补。
  吃完饭,她打车送W去往火车站。他打了票,只是向她摆了摆手,便转身走进车厢里了。——他也没有坐在靠站台的那一侧,再看她哪怕一眼。K自然是理解他的性格。说到底,接下来三个月两人要相隔几百千米,她还是对他有些许不安的。只是她无从表达,他恐怕也会觉得她太神经过敏。于是她打车又回了学校。
  第二天晚上,当K在私人校舍刚冲完淋浴擦着头发刷着社媒的时候,W在另一个城市迷路了。
  第三天晚上,K收拾好行李沿着空无一人的宿舍走廊愉快地出去觅食的时候,W在另一个城市,沿着河道,漫无目的地想念着另一个身影。
  “嘿,W,在吗?”
  她拨起视频电话,马上W便接通了。
  “晚上好。”他背对夕阳,浅色的头发飘着好像发光,把他的脸色衬得有些阴沉。人来人往,水鸟掠过他的头顶。
  “K姐,我恋爱了。”
 
  “为什么来了?”
  F给他开门,她穿着黑色稍紧的高领毛衣,配深红的绸子长裙,咖啡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完全一副年轻有为的艺术家的模样。她优雅,简练,游刃有余,让W更加确信他在房里翻到的成人杂志和恐怖片都不是她的东西。
  他尝试去找了她。那天早上他无辜地醒来时,也是F领着他出去马路上的。晚上没看清,但白天望去,整个街区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房子围在一起,墙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有的还有新刷的油漆味。
  租完校舍后他躺在宿舍冷冰冰的床上,感觉暖气开得不足,他全身僵冷。没有空调,只有孤零零的吊扇。他想念F,想念那里开花的树。唉,明明还是冬天,为什么那里的花会开这么早?傍晚下课,他绕着河道走了一圈,觉得还是忍不住那种欲望,于是又搭上电车去往那个街口,靠电车终点站的街口。天已经暗了。周围只有一家大大的建材仓库,健身房,东方餐厅,和一栋不亮一盏灯的,像块压扁的蛋糕的废楼。
  他带了电筒,比手机闪光灯好用得多。但他还是迷路了。
  没有人,也没有车从里面开出来。电筒锥状的光罩外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月亮,连幽深的高草也没有。墙面幽暗灰白,仿佛不在室外而是在校舍熄灯后的长廊里,根本看不见那环状的,晚樱围绕的小路口。明明依稀记得路线,自信地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哪里都完全一样。
  W有些沮丧,感觉十有八九要无功而返,——怎么返呢?他连入口都找不到又能怎么办呢?他怕自己要像小时候一样被困上一夜,顿时心跳加速,胃肠紧张地蠕动起来。但又马上想起自己早已经不在小时候了,电子地图总该是有的。他抽着鼻子,闻到一股露水的味道,也隐隐能听见液体流淌的声音,让他稍稍确定了自己还在外头。打开手机地图,蓝色小箭头定着他的位置……而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敲击着屏幕,箭头只是乱七八糟地在一片空地上转着,时而向左,时而向下。过了半分钟,才慢吞吞地跳出一条红色横幅:网络不可用。他关掉无线,开闭流量设置,依然检索不到任何信号。明明在电车上与K对话时还一切正常……他无助地戳着按键,好像耗电过多,手机屏幕黯然熄灭了。他彻底迷失在砖墙丛林里,烦恼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贴近膝盖的大腿上。
  正烦恼着,F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好像忽然从他电筒的光里析出一样。
  “为什么来了?”
  她语气稍有些讶异,但牵住W的手,如第一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带他到了她家门口的路灯下。
  灯下是一个锥形的光圈,一些小鸟样的东西无声地在下面盘旋。W定睛看,是小小的蝙蝠。她为他开了门,里头还是暖暖的,有一点香薰和木家具混杂的,很老很老而一直住人的房子里才会有的气味。
  “我想见你。”他想了很多借口,但还是说了实话。
  “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来这里。”她并没什么不满的情绪,只是淡淡说,“很多人会在这边迷路,治安也不好,十年来有二十多人在这附近失踪了。而且这里信号覆盖不强,尤其是在楼多的地方。”
  W俯下身,给手机插上充电器。亮出正在充电的标识时,他心里稍有些安全感。
  “你不害怕吗?”
  “我还没有显眼到会遭遇意外吧?”仿佛开玩笑一样,她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怎样?”
  的确,F虽然很漂亮,但多少只是花园墙外的一朵独花。在市中心那样多的人里,她这样打扮的女人就显得平凡,只是打扮得体,五官更加端正一点点罢了。W站着犹豫一会,小心翼翼地挪到她的客厅沙发边上。
  “隐蔽自己是魔术的一种。”她说,“只要一个简单的障眼法,就算是不幸也没法找到我。如果抓住你的手,你也会和我一起藏起来。这样我们永远都是安全的。——比起这个,你租到校舍了吗?”
  “去过了,不是很远。从门口走十字路口右转的电车站坐六站就到。”
  “你数了?”
  “我没有事情干就会数。”
  “一个人住?”
  “不然呢?——我曾和一个同学计划一起租的,但她不来了。”
  W把帽子摘下来。他有着柔软的、色泽很漂亮的头发,但很少有人会夸他,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一点好看。
  “那个。”F比划了一下她的发梢,“是染的吗?”
  他把自己的头发捧起来。发梢上是明艳的蔷薇色,虽然不深,但很显眼。
  “不是。我没怎么理过发。应该是遗传的,虽然想不出是怎么遗传的…”
  “那是你头脑里有花在开呢。”她笑了,“只要你一思考,花的色素就淌出来,积淀在最下面。”
  “这种童话如果早些时候说倒好了。”
  F换上一张光碟。老式CD机里传来一声古怪的噪音,然后才缓缓播出电键盘的响声。是有些年头的带爵士风味的键盘音乐,也有可能是前卫,也有可能是现代古典,总之W听不懂。
  “但是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是需要童话的。”她将瓶中的假月季摘出来,“魔术本来也是为了这个。——我喜欢谈论花。但真的花总是会落,所以只插塑料的。”
  “本也没有一年四季都在开花的室内植物。”
  “是吧,所以我不满足。但是如果想换掉的话……”
  她把假花递给W,嘴唇轻触它的塑料花瓣。W突然发现他手上正拿着真正的月季花:花瓣层叠,微微卷曲,略有褐色压痕,花蕊枯萎发黑,但的确还是鲜活、漂亮,好似不堪重负的… 更为残酷的是,它好像也透出些粉色来。
  W用指甲碾着那朵花,像要将它从中切断一样碾着,生植物的汁液在他指甲缝里,有些酸涩。
  “这也是你的障眼法吗?”
  “不,我的魔术是真的。”
  “魔术不会是真的。”
  “月季是一个很好的意象。”她说,“刺和花一样怒放,美总是和恶意难舍难分。”
  “不。”
  他有些难过。月季花。为什么会是月季花呢?比起丛生的蔷薇,月季是没有生命力的。他想起曾经路过别人花园伸出栏杆的月季,枝干细细的只有一根,又很脆弱。所谓刺,只是一种软弱的娇嗔。
  “人能轻而易举拧碎它的头,而我讨厌没有生命力的美貌。”
  生命力对W是什么呢?左手被砍伤的那一晚,他偷走冰箱里的两盒黄油,蜷缩在油漆伤痕累累的房间门后面用大勺挖进嘴里。勺子在平整的块上留下狰狞的缺口。啊啊,这样一定会死掉。这念头一闪而过,但他狠狠地打了回去。活下去。他心里的想法只是不断重复着。血淅淅沥沥地滴在里头,他混着一起咽了下去。——死不浪漫。死是极度的恐怖,窒息,惊厥,不安,焦躁,没有温度的手指,对不可知不可解未来的惧怕,剧烈到丧失理智的痛苦。而生命力是热量。
  热量。能量。活着。
  第一次和K一起吃饭时,他不自觉就露出野兽般凶狠的吃相,把肉和菜和面卷在一起扯进嘴里。W!她惊呼。为什么吃得这么快这么猛呢,这对消化不好!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但唯有最快地摄入卡路里才会让他感觉安全,尤其是肉类。
  W。他是一只人形的老虎。
  K从此都这么形容他。不过也不是完全的猛兽,是孟加拉白虎,无法在野外生存,只能在呵护下培育的……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没留什么,但是有一个红枣蛋糕。”
  F只是退到厨房,从烤炉里拿出什么东西来。她切下一块,请W坐在桌前。见他面露拼命压抑的凶光像捻起针一样拿起勺子,便露出了父母看刚学会自己吃饭的幼儿的欣慰神情。
  “为什么花会变成活的?”
  那是一样漂亮的金属勺子。如贝壳面一般凹凸不平。
  “那是魔术。”
  “怎么样的?可以告诉我吗?”
  “有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让人搞清楚而存在的。魔术尤其是这样。”
  “但魔术不会是真的。可能你将它藏在了什么地方,可能你趁我不注意把它换掉了……”W垂着头,努力让自己举止得体。蛋糕很好吃,但他稍稍有些难以下咽。F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以他难以承受的温柔眼神注视着他。那并不是一种女人的温柔。是一种更加难以理解的,混合着忧虑的让人坐立不安的温柔。
  “W。相信命中注定吗?”
  “命运?宿命?”
  “就好像精神的遗传病。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就好像和基因一同遗传下来的沿血缘传导的特征,病态的血,目睹母亲自杀死去的尸体而堕落成诗人的年轻人。——还记得他吗?我还记得。”
  “因缘。”
  “这个词不错。”
  “但是我不认为这种东西存在。我是怀疑主义者,F,而且我一直在逃跑,请不要试图向我证明我一辈子都逃不出生物心理学的性格遗传论——”
  “你发梢的粉红色呢?”
  “这只是一种显性基因的表现。”
  “你未曾谋面的父亲呢?”
  “我不认识他。”W望着她,“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呢?这也在计划之中吗?”
  魔术师好像喃喃自语。W用勺试图让切面变得光滑圆润,水光迷茫。多孔而反光的褐色切面,让他想起来那把勺子挖过黄油留下的凹凸滑腻的痕迹。被死的阴影牢牢笼罩着的恐惧的痕迹,冰箱里食物混杂的腥臭味。
  那晚他起来吐了。未消化完的东西裹着白花花的油脂一样滑腻腻地从喉管流出来,然后是一堆红红黑黑的东西。左手的伤痕在灯下像条黑色的长虫。
  如果存在命运这种东西,很多事都不会这么麻烦的。他不禁耻笑。不用沮丧不用自责不用DIY什么自我救赎的方法,把所有责任推给天上的老头还是真空里的规则,便一切都好了。还要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呢?每日安心睡眠,不至于自己满心杀意,而因和善良无辜的人共同呼吸同样的空气而心生愧疚……
  然而从没有谁做出过判决。善人和恶人依然客观平等地活在世界上,不幸遇难的概率各占二分之一(假设如此)。
  但,遇难?又是什么叫遇难?坦然赴死是遇难吗?活在甩不掉的血海里是遇难吗?抱着早就碎成几瓣的灵魂苟延残喘但永远活着,是遇难吗?
  W感觉心里闷闷地堵着什么,而绕过F去看窗外平静的稳定的夜色,努力冷却他开始变得一塌糊涂的大脑。一塌糊涂,腐烂化开。
  他实在没法沉下心来。
  不过,他的父亲又怎么样了呢?一两岁的时候母亲便再婚了,连姓氏他都用了母亲的。你这讨人厌的月季花,——不。那个箱子里到底为什么会有恐怖片来着?
  “那,你的伤呢?”
  F问他。W心生紧张,左腹部稍微凸起泛白的旧伤久违地有了存在的感觉,那地方被人碰上才会痒得厉害。
  “那个——”
  W连忙摇头。
  “我砸碎了我校舍一层楼的玻璃,然后一时兴起用它捅了我的肚子,我以为能看到肠子不过也没有,就是血不停往外爆于是就拿血在墙上写了一个巨大的‘恨所有人’,看着跟拿红漆涂的废墙一样。只是,马上便退回了枯叶色……”
  他突然又收口。啊,他十几年来闭嘴的垃圾过去居然就这么曝光了吗?
  “哇……”
  F稍微露出了些悲凉的表情。
  但眼光往下移动时,她倒是很欣快,嗯,或者说是食欲,好像眼前摆着一只烤好的圃鵐,而她蒙上花布,想找准机会把它一口吞下去。W咽了口唾液,往后稍微挪了点。
  为什么她会记得自己的那条伤痕呢?他并不在意这个。
  无论他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和现在抱有多少幻想,在她面前他都感觉自己是盛在盘里的东西。撕碎了。
  (你只是一块肉而已,W。)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拿大的急救贴粘上就去睡觉了。晚上清洁工来打扫看到这个,吓得叫了留校老师来,然后我去了医院。”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被人诊成精神病。冬天,空荡荡的冬天。他没在医院留很久,第三天就回去了。只不过不是回学校。母亲开着继父的旧车来接他,把他带回家,一路他们没说一句话,只有收音机开得非常大声。他陷在散发着刺鼻皮革味的软座里像一团破烂,半梦半醒地想好像医院里也有什么东西是一样的气味。包着绷带和纱布的伤松松垮垮,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又格外颓丧,像快要如挣开缝线一般挣开这辆车,从窗外跳出去。车窗外枯黄的草地和学校里并无不同,同样荒无人烟,只有马和牛在山坡上站着,间杂着牧夫孤零零的小屋。——他想住在里头,或者干脆变成马,和公路上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果然,爱情啊。爱最珍贵。……收音机开得非常大声。
  果然,爱情啊。爱最珍贵。在你怀中,拥抱倾听,梦里船谣,鸟语之歌……不,你必须冷静下来,W。即便你已经不再是你……
  F托着脸,好似沉思。
  “怎么了?”
  “我在思考。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你是说,我竟是心理学的硕士吗?”
  “不……为什么会是你呢?这是意外吗?或者是又一个圈套?”
  W看了看厨房墙上挂的猫头鹰钟。快九点了。它的眼睛左右左右地晃着。魔术师的名片夹在他钱包里,他感觉全身火热。
  “如果我在这让你不舒服,我也可以走。不过大概还得麻烦你送我出去……”他回忆那张窄窄的电车班次表,工作日的车还是可以通勤到很晚的。虽然可能得接近零点才能躺回那冰冷的床上,不过走夜路对他而言从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在内心昏暗的角落里,他并不是真的想走。
  “不,别走。”魔术师低垂下头,“今晚就留下来吧。愿意的话,我有东西想交给你。”她的语气非常真诚,反复挣扎着寻求他的信任,好像怕他误会什么。W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懂为什么。

  F的房间比他睡过的房间要大不止一点,能轻松容下一张大床和桌椅,高高的木衣柜,高高的书架,一架不小的钢琴,矮矮的床头柜上摆着几本有些掉色的时尚杂志。虽然家具摆了不少,但又显得简陋,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房里很暖和,虽然没有开过制暖。但电灯的光略暗略发姜黄,照得一切色泽柔和。空气里有种淡淡的,生鲜植物的气味,如W指缝里残留的黏滑触感。
  “这是我住的地方。”
  她把门合上。
  “是真的?”
  W注视着那架显眼的黑色钢琴。上面摆着一些乐谱样的册子,和几个空空的相框。
  “嗯,不然还是假的吗?”她把琴盖掀开,开玩笑一样伸出手指从最高音滑到最低音,咻——!一直落到最低的谷底去。冰冷的音色让W不禁打了个寒战。“点歌吧。”
  他有些扭捏不安地站在角落里。
  “你会什么?”
  “不多。但至少这本里的我都能随手弹。”
  她抽了本薄薄的谱子给他。他不想看里头那些小蝌蚪一样的音符,只是随便抽着目录。房里的花草味道越来越明显了,好似故意围绕着他,撩拨着他的毅力,围成一个封闭、昏暗、缱绻的圈套。他朝门口望了一眼,房门像消失了一样卡在墙里。
  他反复呼吸着。
  “那,《土耳其进行曲》?”
  F微微一笑,坐在琴凳上,舒缓地弹起来。
  W小心地坐在椅子上,那椅子正对着窗户,窗边是老实的两层蕾丝窗帘,外头黑漆漆的,没法分辨是天色,还是玻璃本就发黑。随着F的琴声,他的脸在玻璃上倒映着清晰到让他不适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黑的吗?这个街区里本就错综复杂小楼林立,但原来一点光都没有吗?只有那孤零零的一个路灯,几棵幽幽发光的浅白樱树。他的轮廓线里黑糊糊的,即便旋律充满戏谑…。雨点一样的东西拍在玻璃上,白茫茫的,拖出一道道平行的痕迹,但又不是真的雨点。
  他眨眨眼,倒影也跟着眨眨眼。灯光亮起来了,白的,红的,彩虹色的。城市的景象缓缓映在窗上,好像就在这一层玻璃对面,——但是非常高,远比二楼能看到的模样高。(我帮不了你什么…)电车一截截缓慢移动,鸽群若隐若现地飞过黑夜,十点钟还亮着灯的写字楼……满员的旅店;豪华会所:温泉,按摩,桑拿;停车场自后门进。临时搭建的巨大摩天轮。(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你还记得吗?)稍微低了一些,便能看到男女于人行道上擦肩而过,塞得满满的不可回收垃圾桶,公寓窗中一个老年人的躺椅与还没拉上的窗帘,流浪汉裹着被子睡在礼品店外。(我的魔术是真的,我可以变出你想要一切。)这是哪个城市呢?他没有印象,但它美丽到让他心痛,仿佛再也找不回的那些记忆,他两三岁的时候,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地下街走出一个眼熟的身影,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在看什么?”
  F在他身后耳语。她已经不再弹了。
  “这边看得到市中心吗?”还没细看,幻觉已经从玻璃上消失了。
  “另一个房间倒有可能看到,不过这边看不到。”她露出笑容,伸出双手,环抱着他。她的手有些冷。“但是很漂亮吧?”
  他点头,她俯身在他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发梢微卷的咖啡色长发从他肩上拂过去,W不禁闭上眼。她的吻也是有些冷的,他感觉好像又有一朵生的月季花要从他的脸上绽开来,一片一片,沾着血肉与正意欲在清晨蒸发的露水,不分内外。
  “这是我的钥匙。它有着魔术,如果拿着它,你就总能找到这里。”
  魔术师将小小的金属塞在他手中。
  “生日快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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