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呼唤自己丢失的嗓子
  碰瞎眼睛合拢眼睑数百年

  
  当医生W还只是实习生W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F了。
  这算得上是一个有趣的偶然。那天晚上刚走进这个城市的W拖着旅行箱迷失在灯火通明的世界中,像一只失去了月亮的蛾子般滴溜溜地在原地打转。他紧贴着购物中心镶着七彩霓虹的墙走出人群,寻找着可能藏在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的旅馆。是七彩的霓虹,身体贴在沾灰的外墙上,手上会微微地感到有些发热。他本来就一塌糊涂的脑子,也变得一团糟。直到现在,他还无法习惯大城市的夜晚。
  欢迎来到丛林。
  他念给自己听。
  丛林,无论是灯还是酒馆还是街头暧昧地叼着香烟的贵妇人(他猛吸一口熟悉的二手烟)。现在。现在他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四个小时前他还在长途列车上,看着窗外一团舒服的深绿原野发呆,四个小时后就来到了这里。原野和群山和草甸都是梦,都是摆在复古书店橱窗里的,旅游画册的封面。至少在现在是。
  W有些无助地抓紧了自己的旅行箱。他没带太多东西出来,但现在他真诚地想象着这箱子里有他的全部财产,他的知识他的记忆,他的人格他的未来,和笔记本电脑与几件夏装一并装在这有些旧的箱子里,用一句有些低俗的密码关的紧紧的。这样只要找到一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他就可以放心地和往常一样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不再和这头晕目眩的陌生城市扯上一点关系,一直住下百十年,像一只乌龟拖着自己的壳(他更加抓紧了行李箱,握着拉杆的手勒出了一点灼热的痛感,让他想起了以前被烫伤的经历)。沿着一条普通繁华的街,他拿着街头翻来的电车线路图,搭上了向北出中心区的电车。

  所以该去哪里?
  W是昨晚启程的。他咬牙选了快车而非飞机,仅仅是为了放心地在路上睡一觉。毕竟他不想半夜三点走出机场,做一只孤苦伶仃的蜻蜓,在深秋半夜喝空气里的露水。他不怕孤独也不怕黑夜,——毕竟自中学起他便是个留校狂,放起长假来,一栋楼只剩他一个,他也能在断电的校舍笑着活下去,丝毫不在意夜深了墙上的涂鸦能变得多么可怖。
  “我仅仅是在进楼道的时候稍稍有些害怕。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怕,因为不管我遇到了什么,——我被袭击了,被强暴了,被吃了,被杀了,那也不是我的错。只要不是我的错,我就不怕做被害者,我只喜欢推卸责任。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让我不想回家不能回家的人吗!”他翻着白眼。“况且,我天生就没有孤独的感官……”
  “说到底,没人喜欢我。”
  像座右铭一样,每次他说起幼年或少年的经历,最后老是这句话作结。并非一句怨怼,而是一句冷酷的事实。成了,反正他习惯了。他的宁静下都是动荡和血腥,就算缺爱他也充满积极自省的好奇心,在空空荡荡的学校里无处可去却悠然自得。
  “W,你真的好可怜。你不应该拿你自己来惩罚别人的。”
  学姐K曾有些难过地望着他的脸说。他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可难过的。比起难过明显是不成熟的恼火比较多,反正他也不怕受伤。
  说到底都是因为翻来覆去那几个名字。真是的。不说爱我的话,就杀了你。
  但他其实比较害怕迷路。他害怕的是一切开始脱轨。毕竟对他而言,一旦脱轨了,基本上都是向恶的螺旋。
  他来到离中心更近的地方是为了更好的教育,和必需的实习。毕竟他不想一直留校了。只是他毕竟是从乡下来的,抵挡不住这大都会的气势,甚至连字母都在他眼里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于是他沿着公交站台走,穿过站台边拥挤的人潮,在人行道红绿相间的砖块与明明灭灭的霓虹灯之间穿梭,在枝叶稀落的行道树与橱窗内亮片水钻的反光间穿梭,他毫无目的地加快脚步,在穿着闪亮的名牌大衣的贵妇和跪在路边的骗子间穿梭。
  不迷路才怪呀!
  在电车上,他走了越来越远。W把口袋里的方巾蒙在眼睛上,挡住电车的白煤灯,不适感就缓解了很多。血红色和亮蓝色在他紧闭的眼睑里冲突,炸开来化下去。像是图册里夸张的心宿二和天津四。直到临近终点,他长出一口气,走了下来。电车行进车站了,看上去不会再出来,——他有些后悔没有在里面拿一份导航地图。郊区的黑暗稍微让他有些冷静,他踮起脚尖,沿着巷子走进去,寻找着四周有没有旅馆之类的标识,能让他姑且安定下来。手机电量暂且还足够他开启地图,只是他实在看不清纠缠的线条。
  他是一条在结实的红土里艰难探路的蚯蚓。
  私家车在弯曲的道路上蠕动着,路过巷子口,大灯扫着他的眼睛。他才意识到这条巷子没有路灯。旁边的木墙上是一闪而过的喷漆涂鸦:
  我只是一块肉而已
  比起疲惫,他明显感觉更饿了。只是好像周围也没有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快餐店。也许他该退回去电车的路线上,那边还是比较亮堂的,路上也许有些更加有用的东西。如果有快餐店的话,——或许可以在角落里凑合一晚上。啊。他只是一块肉而已。拖着行李箱,W转头退出去,一只可能是负鼠的东西在他头顶的树枝骚动着。
  谁?
  “谁?”负鼠怎么还会说话?
  不,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发问。W大骇,连忙转头,但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剪影。
  “你叫我?”
  他充满警觉,往后退出三步,并双手捂脸,像是一个现行犯暴露在便衣警察的目光下。是一个女人,他从声音分辨出来。
  “嗯,是的。您怎么了?”
  对方冷不防地打开手电,明晃晃地照过来,笔直地扫他拼命盖住的脸。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着,W顿时全身一阵痉挛,差点踉跄地倒在地上。条件反射般的,他从指缝里偷望出去。定睛一看,身边竟是一个长着蟹爪兰丛的大草坑,让他立刻翻去另一边。灯光的栅格下,女性的(并无法确认)影子伫立在眼前。
  他被注视了。他被发现了。他被发现了。
  哇。不是吧。
  “对不起——,您怎么了?”
  他被发现了。他成为了客体。被光打中的自己暴露在歌剧院的舞台上并且开始熔化。
  靠。
  “您怎么了?”
  她继续追问着。W后退了几步,撞到刚画过涂鸦的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墙。他胃酸沸腾翻滚煮着皮肤,让他想象一大盆极地的水浇在头上。她是警察。——不是吗?
  被杀了。
  “小偷?”
  “不是。”
  听到没有,不 是。
  她藏在手电筒的光束后面。他看见了几棵巨大的东方梧桐和刺槐,阴森森地站在那,油黑的树叶反着光,端着照相机冷漠地照他的困窘。他就是看不见对方是谁。
  “那您为什么要在我家的院子里!”
  他吸进的空气里混着油漆,燃气和鼠尾草的味道。发狂的,抽搐 的内脏挤成一团。像塞进透明罐子里的布偶一样,肉眼可见的扭曲着。妈的。他用指甲暴躁地抓着皮肤 并 想 象 冰面上有木卫二发红的斑驳痕迹。
  没有痛觉。他没有痛觉,但暴露在光下的时候,他还是痛苦的。这种体验糟糕又神奇而且他永远没法做好准备。他大约的确是死了。而且差不多错过了天堂,天堂是不应该有光的。
  妈的,难道不是吗?
  “我并不知道这是您家的院子!”
  他抱头招供。这是实话,他怎么也料不到这一整条巷子直通别人家后院。半开放式的庄园他知道有,但不该是离市区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也该七十公里起步的。
  对方晃了一下手电筒,他的毛孔都开始发冷到收缩。
  “你迷路了?”
  “是的。”
  她发出一声冷笑。W依然看不清她脸的模样。
  “你知道你该去哪里吗?”
  他把手机备忘调大字体举起来。
  “你走反了。”
  惹。尴尬一整年。
  “真是可怜。我家还有一个空房间,你有意凑合一晚吗?”
  W顿时警觉起来。他的手甚至还没从脸上放下来,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恐惧在别人家住宿?——对他来说这也是未解之谜。(不要相信陌生人。坏阿姨拿着迷魂药往你脸上一捂,你就乖乖地和她走了!)害怕别人的好意,这可能是敏感的不健康的青年人的念头,但不该是他的。作为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七的且时常练引体向上的男人,黑夜不是他该害怕的东西。他走在熄灯的巷子里理应跟丛林里的老虎一样,只有别人害怕他的份。——虽然是陌生的丛林。
  “但我还是想自己回去。我并不像会因为天黑而受到安全威胁的人吧?”
  他努力翻找自己夜间掠食者的荣誉感。
  “支线电车早在零点半就停运了。你如果想叫计程车去的话我也不是不同意,只是您恐怕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叫计程车吧!”
  该死!
  他努力保持清醒,重重地甩了甩头,把杀意和杀意和杀意甩在脑后,好像在确认自己的头还有没有连在脖子上。
  “那附近有没有旅馆之类的地方?”
  “没有。”
  “真的假的呀……”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像触电一样!他差点尖叫),晃起手电筒,沿着来路回去了。虽然有些紧张,但W决定姑且一试。
  为什么她会说这样不谨慎的话?W无法理解。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但是他不得不紧跟着她的电筒,因为他隐约感觉照不到的黑暗里有什么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东西。
  血。
  不是血!是其他东西。不过他又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转眼他们便到了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路灯也亮起来了。周围没有一点人烟,四处的民宿也是熄着灯的,看上去并没有住人。黄色的钠蒸汽路灯从来都用来营造邪恶的都市气氛,因为它们亮而且冷。
  “怎么,此路是我开,但此树不算是我栽。那是晚樱,当初觉得好玩便在做后院的时候喊人加上的,是工人栽的。我原来以为养着养着就会死,没想到还不错。在这边路灯能照着的时候尤其是。”
  她抬起手电筒,W仰头看到正是花期的真正的晚樱,没有颜色,只有些黑幕下暖色透明的剪影。他少许冷静下来。比起这些,——他就着唯一一盏路灯看她的脸。
  于是他更加紧张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漂亮。虽然他不知道漂亮在哪里,可能像那不白不粉的晚樱,只是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有一些漂亮(仅仅是有一些而已!但足够迷人)。她长发;不高;不骨感也不丰腴;在暗黄的灯光下面,所有的颜色都成了难以分辨的深浅不一的藕荷色,仿佛周身笼罩着旧照片的白框。只有她的眼睛(她没有看向他)。
  他对目光那么敏感却从没感觉到她有看他一眼。他只是被灯光击溃了。
  虽然很难堪,但是W在害怕。因为到了有路灯的地方,他才注意到她的左手拿着一根撬棍。想必假如他不是这么问心无愧的话场景保不准会变得非常暴力,——她至少半只脚踩进了违法里,现在还满脸摆着比过路人还纯白无瑕的无情笑容(嘿,又有哪个路人会微笑着路过手拿撬棍的人呢?),且摆得无比自然。只是为了与他问好就故意做出这般礼貌的微笑他感觉有些不靠谱,但如果她真诚地对某事感到愉快的话,情形就变得恐怖了。——因为这样的表情,气氛都变得错乱了。
  蛛网一样的痕全从她的神秘抬起的嘴角长出来,推一推能把全世界一下砸碎。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你一个人住吗?”
  他不禁开始问了。
  “当然,不然能怎样。”她摸口袋里的钥匙,“你可找到了这个城里最偏僻的角落。简直是划时代的迷路。”
  “你一个人住,且放心地让陌生的异性过夜吗?”
  “嗯?你是男的啊?”
  “天哪,不然呢?”
  W条件反射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比在学校里的时候更加长了,至少已经从肩膀上毛糙地垂下来。
  “开玩笑的。既然我承担得起后果的话你只要清楚后果自负就行了。”
  正在埋头开锁的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金属撬棍故意反射出一道凶光,刺在他的眼里。
  门廊的灯没关。是发黄的白炽灯,有一股几十年前的煤灰味。虽然这房子看上去刚刚修整过,没有那么不堪。虽然有上下两层,但是足够小,加起来恐怕还不超过八十平米。墙壁是温暖的浅黄色,角落剥落的粉漆里露出阴冷的水泥。楼梯是电视里常见的几十年前的刷漆木头扶梯,台阶之间结上了蜘蛛网,楼梯下悬空的空档里又堆满了白纸,从桌布大小到便签本大小的白纸一应俱全,贴这些“A3”“16K”“8K水粉”的标签,——这让他联想起了一些让他不舒服的人。蠢蠢欲动的墨水测验的心……会客室一张很小的桌子上用保温杯插着说不出名字的成串的漂亮白花(他摸了摸,是塑料的),各种各样的圆珠笔,插在同一个蛋卷筒里。
  “请坐吧!”
  她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白水,一杯递给W,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将茶杯递到他眼前的时候,他终于认真地看到了她的眼睛。他感觉不到被注视,因为她的虹膜淡到几乎透明,只有轮廓有一层烟一样涣散开的深色,像被染过碳素的污水淋洗过,带着一种墨水特有的胶一样的气味。只是这轮廓太模糊了,银灰的瞳孔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里面破开来,跟眼白融化到一起去。
  是玻璃绒。
  “我没有买咖啡和茶,所以请喝白开水。”
  她说。
  “曾经在我家,我甚至管白开水叫白茶呢。”
  我怎么好意思……
  这样想着的W还是接过纸杯,一边小口喝着一边跟着她的步子上楼。她打开楼上房间里的灯。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靠窗有一张课桌大小的书桌,其他地方是一张大到夸张的床。床上散着放了几本乐谱、植物栽培、美术史、企鹅版名著之流的册子,还有两本有些年头的大灰狼画报。除此之外没有了。桌上什么也没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一盏灯都看不到,好像这一块都荒无人烟,除了远处市中心的灯火。
  “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她飞快地把那些大小册子都卷起来,“等我几分钟,我收拾一下。”
  “你难道住在这里吗?那样岂不是很不好?”
  “我可住走廊那头,这边是我度假用的,夏天的时候正对风向呢。——你没猜错,这里自从去年夏天开始就没有再打扫过。你没有哮喘吧?”
  “这倒没有。”
  “那这不是很好吗!”
  她像一个快乐的粉刷匠一样哼着歌,搬着杂物离开了。W终于敢放心活动起来。他把纸杯放在桌上,先注意到黏在墙上的几个残留的纸角,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桌面。虽然落了点灰,但是没有那么夸张。刚才她简直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连膨化食品孤独的垃圾袋都忙不迭地带走了。有几个抽屉,但他不打算开。他小心地把皱成一团的被子抖开,被单床单都是最普通的白色,因为长久没人住过所以并不脏,显出一种不会让人有任何诸如纯净和朴素之类美好联想的,逼仄愚钝的病房的白。一个茶色的小玻璃瓶从缝隙里掉了出来,两元店里卖的布料精油,香雪兰味。
  他捡起来,偷偷地旋开盖子嗅着。
  “您还兼职打扫?”
  她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做家务是我的习惯,而且这只算是基本的整理而已。”
  “那我甚至可以付你钟点工资。”
  “怎么连叠被子都要让钟点工来做呢!”
  “不说别的。——明天我可以给你做早饭,有什么特殊的饮食习惯吗?”
  “呀,我怎么好意思!”
  他还是把这句话喊出来了。
  “嗯?我只是会做多一份而已。因为,——我是内脏爱好者。如果你是素食主义者的话,那我就不给你加鹿心切片了。”
  W有些难以置信。
  “我也喜欢吃内脏……”
  “这不好得很嘛!”
  她转身要下楼去了。他突然本能地喊了出来:
  “等一下……”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径直离开了。不过W马上在床角找到一张四方的名片。F。她叫F,魔术师F。——为什么他这么确定是她的?可能因为它有着像她虹膜一样的浅墨色。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没有其他更多的话。他将名片夹在自己的钱包里。这灾难般的第一晚过得还算顺风顺水,什么也没有发生。正是夏天,不需要毛巾被的W穿着一身衣服便能在没开空调的房里睡过去。
  睡过去。
  
  睡过去。
  被袭击了。
  被强暴了。
  被吃了。
  被杀了。
  
 
 
  他做了一个掰断了自己手指的梦。或者说,——再一次做了这样的梦。他的痛觉被磨得足够尖利,在梦里也能把他刺醒。就算是在,——梦里!他的精力永远是被这种毫无意义的锋锐浪费了。他的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往后仰去,让他被刺到呕吐出来。他梦见自己像一包人皮里的垃圾,丢在医院的11层,番茄锅一样的血池,带着肉末粘连的骨架,在里头蠕动着。
  喜欢喜欢好喜欢你!
  喜欢喜欢好喜欢你!
  骨架挥着手吱吱笑着,用墓穴里发黑的语言高歌。——他抬起脚来把它踩碎了,鞋底黏黏滑滑的。
  不说爱我的话,就杀了你!
  W自床上惊醒时,——他才发觉自己不在自己的房间里。F的房间还是完全陌生,迫使他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倒是让他有了一种浓重不祥的感觉。房里飘着一股东西起霉的雨水味,他长出一口气,确认了自己手中的掌纹保持着原样,而不是黏上了x的血。——他弯曲自己的腿。结果膝盖传来了被扭曲的剧痛。
  我想把它整个翻过来。
  我想把它整个翻过来,我想把它整个翻过来。
  翻过来。
  睡过去。
  躺在陌生人一年未洗的白床单上,仅仅换了鞋的W想着,有点想呕吐,想冷静下来,又止不住地把头往枕头上砸。杀,全部杀!我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击溃别人,也要让自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击溃。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块肉而已,是牛的子宫,把自己整个翻过来,站立在自己体内,身旁围绕温和的脏器。
  因为,——我是内脏爱好者。
  W想到她的这句话,想到她的鹿心切片,好像有些清醒了。他翻起身来,看看摆在桌边充电的手机。凌晨四点一刻。有些粗暴地揉着自己的眼,他突然注意到她桌下摆着一个堆满电影光盘的纸盒。于是他跪在地上,将它从下面抽了出来,就着手机的手电筒观察封面的图案。一张张都是带血肉的铁丝网,结晶了盐的海岸,黑底白牙,卡通婴儿头,血淋淋的女体之类的图像,换个人来看可能会被吓到,可惜吓不到B级片少年W。莫非她也是个同道中人?——他反倒感到有些归家的安心感。
  翻了一列后,其间夹着一张纸条方正地映在他眼里。
  在找什么东西吗?不在这里
  是全大写字母的左斜手写体。他把纸条取出来,继续翻着影碟。接着又一张纸条掉出来了。
  我说了不在!
  略过,继续三张。
  你怎么不听劝呢!
  继续三张。
  你平时在学校里也是这么不听话的吗?
  继续三张。
  最后再告诉你,不在!
  继续三张。
  我认输了!给你些好东西吧!
  紧接着W发现下头竟然夹了一本合訂本Playboy,封面的女郎高高的胸脯几乎挺到他的眼前来。再看看日期,还是二十五年前的老书,真是亏它没有发霉!他小心地把它取出来。这种循循善诱的把戏在解密游戏里倒是比较常见的,其间夹杂着作者对玩家的娇嗔。不过这种事更像是个男人干的,尤其是把成人杂志当成一种奖赏来看。难道是前住户?
  但她到底为什么留着这个?
  “您在寻宝吗?”
  狰狞恐怖的封面没吓到他,突如其来的人声倒是真的又要把他吓个跟头。还好他跪在地上,不然难保他不会马上翻滚到墙角去。F站在门口,和前晚一模一样,被楼道灯照着像一团半透明的雾,气氛一时变得非常真实灵异片。而她只撂下这么一句话马上又转身离去,W把杂志放在床上,紧跟着她出去了,见楼下点着朦胧的灯,他一路走下楼。
  “你为什么突然开门看我?”
  W一头雾水。难道现在不是
  “凌晨四点半?”F抱着双臂,侧卧在沙发上。“你房间的门没有关,我随便看了一眼。我在看深夜剧场。您呢?您醒的很早?啊,我忠告您,——最好不要在天未亮透的时候出门。我没办法确信您的安全,不会这么轻易放您离开的,知道吗?”
  所以说你还是把我当成嫌疑犯——,这句话立刻涌到了W的嘴边,然后他又得像吞咽一颗枣核一样把它痛苦地咽回去。差点卡在他的食道里。
  “不不。不是确定您 的安全,而是确定 您的安全。”F清晰地在不同的地方断了句。“当然,就算我真的引狼入室,您又敢做什么?”
  你又是什么意思?
  W气血攻心。保持理智。重复一遍,保持理智。
  “要来一起看吗?”F往旁边挪了一点,“要来赶紧来,不然等下想来我也不会让你来了。”
  “不。”
  “来吧。没人在乎这个。”
  “不。”
  “来吧。”
  他狐疑地靠近她,坐在离她最远的地方。电视亮着,放的是非常老的无厘头喜剧,里头的演员做着夸张但滑稽的动作,倒挂在屋顶上,一架巨型客机冲破玻璃挤进航站楼。但,——他马上想到他本不该是这样被动的。保持理智并不是保持自己的弱小,不是吗?
  “我可不可以躺下来?”他带着点恶意地开口了。“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这样主动会让我觉得你另有企图……”
  “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F噗嗤一笑。
  “又怎么样?”
  于是W躺在她身旁了。为什么是这么容易?为什么是这么容易?他抱住她,亲吻她的颈窝,而她也用柔软的指头划着他色泽甜蜜的头发。她身上有一种虚假的草木气味,像玛莎施瓦兹的塑料柳树,像她桌上水杯里的白色假花,故作欣欣向荣。你这惹人厌的月季花!他想到这句话,忽然感觉非常伤心。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吗?他看着她的衣领,她看着电视屏幕。
  “你喜欢我吗?”
  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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